看着魏征和几名寒士的背影,王通皱眉不语,世家门阀和寒士的圈子说大是大、说不大也不大,如果魏征是出名的名士,他一定会有印象,但是此人之名,却是未曾听过。
“无名小辈!”王通身边的一名世家子看着魏征离开的方向,不屑的说道。
“无名小辈?”王通摇了摇头,淡淡的说道:“此人言辞锋利、气度傲然,就算是无名小辈又如何?在这之前,刘焯、刘炫不是无名之辈吗?可如今又如何?”
世家门阀习惯用名声来判断一个人的能力,然而王通却不这么看,名声或许很重要,但绝非衡量一个人才能的关键。刘焯、刘炫名扬天下之前,谁又知道他们是才华横溢的经学大师?谁又知道他们拥有冠绝天下的才学?
就算世家门阀出身的“大儒”想方设法打压“二刘”、想方设法搞臭他们,可他们批注的《中庸》《孟子》、撰写的《成语故事》今天一上市,世家子弟还不是趋之若鹜?还不是争着抢着买?
这说明什么?
说明世家门阀虽然嘴硬不承认,可心里其实都认可“二刘”的才学、认可“二刘”对圣贤经典的批注、正义。
众人闻言,为之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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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成,我们从河北远来关中游学,你又何必与世家子为难呢?”魏征等人离开了人群,他的同伴凌敬苦笑着说道:“那个王通是罕见奇才,被王氏视作崛起的希望,你这般作难于他,恐怕王氏不会让你好过。”
“那又如何?”魏征摇了摇头,目光看向远方的大兴殿,说道:“我等作为大隋子民,既然遇到不平之事,理应出手相助。况且这等事情就算没有我们干涉,难道就不会爆发吗?”
凌敬苦笑道:“既然你也知道早晚会爆发,又何必招惹那些世家子呢?一不小心,或许还会卷入皇权和世家争斗的漩涡之中,难不成你想留在长安?”
魏征耸了耸肩膀:“我等学业未成,留下来又有什么用?”
凌敬翻了翻白眼:“玄成有话还是明说吧,休要故作玄虚。”
“不是我故作玄虚。而是圣人怎么想,我也摸不准。”魏征沉吟片刻,分析道:“不过依我看来,圣人在活字印刷术、油墨、廉价书籍与士族的争执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凉州三学作掩饰,以减轻卫王的压力。一旦书籍遍布天下,使读书不再是世家门阀独有的权力时,便是重启天下各地三学之日,届时所受阻力必然比现在少了无数倍。只是我们地位卑微、才学平平,现在也做不了什么,为今之计,还是先把未尽学业学好。”
“玄成是不是有了什么决定?”凌敬皱眉问道。
大兴城是他们游学的最后一站,但是看魏征这架势,似乎又有了什么新的决定。
魏征看了众人一眼,说道:“实不相瞒,我准备去凉州大学求学,那里有二位刘先生坐镇,定能使许多不解之处豁然开朗。如果卫王愿意坚持到底,在凉州当名幕僚又何妨?”
凌敬等人闻言,都不作声了。
他们都是北周、北齐斗争的牺牲品,当北齐灭亡之后,在北齐出仕的祖辈、父辈惨遭关陇贵族打压几十年,家族沦落到了地方豪强的地步,影响力出不了一县,但他们固然辉煌不再了,可每个人都清楚世家门阀的实力。
魏征、凌敬等人虽然感情不错,虽然也都佩服、感激杨集,但是他们知道杨集处境实在太过凶险,所以他们在杨广登基之前、学政明朗之前,根本不会考虑着去当杨集幕僚。
只因杨集的坚持虽然利在万民、功在千秋,但眼下却与全天下世家门阀为敌,如果失去杨坚的支持、如果继承国祚的杨广禁书,那么主张书籍流通的杨集必将处于一个十分危险处境,他的幕僚就算没有受到牵连,这辈子恐怕也没有什么仕途可言了。
不过心中虽然都这么想,但这里已经涉及到皇权与世家争斗、皇帝与亲王信任的层面,没有人敢明着说出来。
凌敬稍一沉吟,转移话题道:“玄成方才说书籍遍布天下之后,就是在全天下重启三学,这话我比较认同。却不知下一步又是什么?”
“改举才之制!”魏征断然道:“四门学、县学、州学、太学为大隋培育人才,然而官员的任免权,仍然被世家门阀出身的大臣牢牢把控,圣人若想彻底瓦解世家门阀根基、若想把培育出来的人才化作大隋实力,就必须给寒士一条入仕坦途。”
“真要如此,那真要改天换地了。”凌敬虽然十分佩服代表皇权的杨集,也很欣赏杨集在凉州做法,可是他同样世家门阀的反噬之力休要说是区区一个亲王了,便是大隋王朝也未必承担得起。但是皇帝为首的大隋皇族要是做魏征所说的这一步,那就不亚于改天换地了。
这里的“改天换地”并非是指改朝换代,而是旧有规则、现有世家势力被彻底打破,以后发展起来的世家门阀想像要现在这么强盛,却是万万不能了。
也是直到此刻,凌敬才明白世家门阀为何激烈反对书籍流通了,显然那些人也是看到魏征所说这一点,虽然杨坚、杨广未必这么做,但不代表世家门阀没有危机意识。
“是啊,这个‘天’早就应该变了!”魏征看了看天空,冷峻的说道:“天时、地利、人和、人心都在圣人这边,如果世家门阀只有眼前这点手段,圣人就赢定了!”
凌敬等人默然不语,大家是河北士子,与赵郡李、清河崔、博陵崔、渤海高、范阳卢或多或少有点关系,魏征是赵郡李氏族学的旁听声、凌敬是渤海高氏族学的旁听生,其他人也是是如此,说起来,大家都是士族的外围成员。
沉默许久,凌敬问道:“玄成早就知道这些了吧?”
魏征没有说话,可也没有否认,在凌敬看来,自然是默认了,当即摇了摇头,苦笑道:“玄成这是何意?”
“大世之争,敬之不想拼搏一把?”魏征不太看好其他人,但他了解凌敬,就如凌敬了解他一般。
“不是我不愿,怎奈前途凶险?”凌敬知道山东士族没有兵权,财力上也掣肘不住杨坚,所以只能以不是理由的理由提议禁书;但是兵权在手、财力雄厚的关陇贵族,在这方面的利益与山东士族是一致的,他们坐视不管吗?
魏征说道:“大隋人才济济,圣人又不是无人可用,我们不拼搏一把,哪来前途二字?”
“我说不过你。”凌敬摇了摇头。
“事实就是如此。”魏征深深的看了大家一眼,最终将目光定在凌敬身上,认真的说道:“能够遇到这种改天换地的千古盛事,是我辈之幸,若不参与,反而要维持腐朽的旧规则,他日即便名留青史,那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那种名声,不要也罢。”
魏征淡然一笑,径直向前走去,凌敬等人呆呆的看着魏征离开的方向,久久不语。
等到魏征走了老远,凌敬才回过神来,追上去询问道:“玄成,你这是、这是准备去凉州么?”
“准确的说,应该说是去卫王府。”魏征微笑着看向凌敬,问道:“你敢去吗?”
凌敬一咬牙,说道:“有何不敢的?难道我凌敬还怕你不成?”
魏征洒脱的说道:“那就走吧!”
“走就走。”凌敬有了决定,反而没什么顾虑了,走了几步,仿佛想到了什么,问道:“卫王昨日成亲,我们是不是应该准备一点贺仪?”
“我们就是心意。”魏征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我们两个活生生的人,比什么贺仪都强。”
凌敬苦笑道:“就怕小鬼难缠啊。”
魏征刚要说话,却听旁边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二位高贤,需不需要引荐之人?”
两人随声望去,只见旁边站着三名年轻少女,居中一人年约十五六岁,她长得亭亭玉立、清丽脱俗,一眼望去便有一种淡淡书香扑面而来,站在那里,如一朵清新隽永、白皙俏美的莲花,另外两名少女显然是她的丫头。
“……”魏征、凌敬相顾一眼,不由得面面相觑,他们谈得起劲,根本不知这三名少女哪来的?也不知她们听了多少话?
两人不约而同的看了看四周,却发现十几个人或明或暗的跟着他们,一个双双目光都充满了不怀好意之色。
坏事了!
两人心头为之一震。
魏征飞快的转了转心神,向那名少女拱手道:“在下邢州钜鹿魏征,敢问小娘子是何方人士?”
少女脸色红了红,还礼道:“小女子是闻喜裴淑英,无意间听到二位高贤言论,还请恕罪。”
“无妨无妨!”魏征见周边那些人五大三粗的,便故意将声音放得极大:“不知吏部侍郎裴矩是娘子什么人?”
“那是家父!”裴淑英脸色红了红,脆声道:“我与卫、卫王妃是至交好友,我可以带为你们引荐。”
“多谢裴娘子。”魏征松了一口气,又看了看那几个明目张胆跟踪他们的人,问道:“这是娘子的随从?”
“不是!”裴淑英看了一眼,一双明眸忽然瞪得大大的,满是露出了不可思议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