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兴六年冬月上旬,自漠北高原刮来的大风变得更为凶勐,连绵十余日的大雪,也仍然没有停息的迹象,反倒如脱缰的野马般,在关中大地上来回奔腾。如此急转直下的天气,河东渡口的人们已近十年来未见过。晦涩的天色好似盖上了铁幕,大雪铺天盖地地落下来,似乎无休无止,以至于连黄河都被盖住,分辨不出哪里是河,哪里是岸了。有人用斫刀插入雪中,竟然深不见底。
这样的天气,一般的旅人们都裹足不前,住宿在待雪停之后,再远行大河东岸不远处的亭院里,燃火煮食取暖。孰料在一日,雪下得正烈的时候,他们听到后屋的牖户外竟响起哒哒的马蹄声,只是隐隐约约。好奇的人扒开遮风的麻料,真看见有人陆续策马从亭前穿行而过。
亭长察觉有异,按汉律,亭长兼有盘问往来行人的职责,故而他披了件羊皮裘出门招呼,打算询问这群人的来历。只是在亭口站定后,他才看清楚,原来来的不是一小批人,而是肩披风雪的上百名骑士。
这些骑士披甲不整,多也没有兜鍪。不少人身上都包裹着麻布,林林总总的伤痕遍布在他们的脸上、手上,甚至座下的马腿上,显然是经过了一场恶战。为首的骑士见前面来了一个人,便主动停下来马匹,问亭长有何事。
亭长看为首者满脸贵气,心知可能是士族名望,不免生了几分胆怯。但他仍强打精神,露出亭长的铜印,并要求骑士们出示名刺,说明过往缘由。
骑士们面面相觑,似有难言之隐,但还未争论,为首者便向前几步,对亭长道:“凉州牧吕布生乱,挟兵围攻西京,我等都是京中的卫官,正要去晋阳请援!此行仓促突围北上,没有带什么名名刺,还望亭长见谅。”
亭长吃了一惊,但见他们神色与行装,确实不似作假,心里不由信了几分。他不由肃然打听说:“西京大乱,陈公还好吗?”
那些人闻言,都暗然不语,只有一人说:“如今走得匆忙,想来当时看得也太过匆忙,说不定是贼子的计策,诓骗咱们呢!”
又有人说:“何必自欺呢?就算龙首当时侥幸未死,如今西京已落贼手,又怎能活命?”于是那人都不做声了。
这群骑士正是陈登牵招一群人,他们冲出长安后,眼睁睁地见得京城上空上飘着火光与熏烟,西面又有凉军远赴奔来,伴随着喊杀与哭嚎,刀光与箭雨,将炎兴以来的所有心血毁于一旦。然而他们也无可奈何,只能趁凉人追之不及,仓惶东奔。结果道路上又遭遇大雪封道,且没有向导引领,纵然一路上不敢停留,但也大约花了七天时日,才走完了路上这两百余里,到达此处时,他们又饥又渴,已经精疲力竭了。
亭长听闻队伍里还有陈冲的幼子,连忙从屋中取出一壶热浆与些许干粮赠予,又派出一名亭役为他们做向导。牵招一行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抵达蒲坂渡口,往东再走二十里,就能看到蒲坂城了。
虽然天色已晚,但他们并不歇息,而是摸黑继续东行,一直到天云的颜色微微发银的时候,他们终于赶到蒲坂城中。
河东郡大部分郡兵已随卫固陷没在渤海,此时已由安邑令张琰代行河东太守事,而张琰此时就在蒲坂,正调运郡内剩余的粮秣武器,等待陈冲的下一步命令。牵招陈登一行人入城之后,告知他西京陷落的消息,他大为失色,更拿不定主意,失魂落魄地问道:“那如今当为之奈何?”
牵招的本意是先固守蒲坂,自箕关通报雒阳后,等待援军。但陈登却反对说:“如今大河封冻,蒲坂已无险可守,只要大雪一停,贼军快马赶来,恐怕只要三日,哪里等得到援军?还不如先整顿辎重,一旦雪停,我们便北上临汾。”
众人闻言都不禁颔首:临汾依山傍水,实是河东与并州之间沟通的门户。只要扼守此地,凉军便难以北上并州,而若要进攻箕关,也要思量是否会腹背受敌。况且临汾于并州更近,想必通报之后,援军也能早日抵达吧。
于是定下计议,打算风雪稍小,便移军北上。
转眼过了三日,这罕见的大雪终于显出颓势,云层渐渐浅薄,风声也稍息,使天色显得略微透明。
蒲坂的守军从空气中嗅出隐隐散发出水汽的冷味,又看空中雪花小得如同银屑,便开始行动起来,他们把粮草装上驮车,把马蹄都包上牛皮,每人都把冬衣包裹起来,背在肩上,最后在胸前藏了壶热酒,继而开始北上远行。
牵招等人走在最前面,这几日他们虽捱过了饥饿,人却依旧没有精神。毕竟计议虽然定下,但却仍不知前路,即使守下临汾,事态便会好转吗?谁也说不上来,便也不去说,只带这犹如四野大雪一般茫然的心情,重新踏上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