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族长和村正暂定了五日后去宝丰布庄曾家,不管湛家气氛如何,湛非鱼依旧天不亮就去私塾,等散学回来后,熬灯点蜡苦读到子时。
“娘你先去睡。”为了不伤眼,到了晚上湛非鱼点了三支蜡烛,李氏也蹭着光亮做鞋。
绣帕子也能拿去布庄卖,可李氏绣工一般,倒不如纳鞋底做千层底的布鞋,一双能卖六七十文,只是太费手。
李氏指间的黄铜顶针抵住针尾,等针穿过厚实的鞋底后用力的一拽,一针完成了这才道:“地里没什么活,趁着天还暖和多纳几双鞋底。”
湛非鱼抬眼看向李氏,想到昨晚上偷听到的话,到时候爹被除族,自己也被过继出去,那娘该怎么办?
跟着爹离开村子倒也不错,没了婆婆在上面压着,娘一定能把日子过好,可一想到湛老大的愚孝,等过个三五年后,爹娘肯定还会回来,难道又要重复现在憋屈的日子?
若和离的话?湛非鱼低垂着头,娘肯定不会再嫁,而且她对爹有感情,只是怨恨爹太孝顺,罢了,到那时自己也大了,也不怕湛家人作妖了!
心下有了决定,湛非鱼开始默诵着《大学章句》和《中庸章句》,对比足足有十卷和十四卷的论语、孟子集注,这两本各有一卷,字数少的让湛非鱼就跟中了彩票一般。
一夜过去,天色微亮,远远的能听到小河边传来的捣衣声。
进院子的湛老大一手拎着鱼竿,一手提着一尾鲤鱼,欣喜的开口:“小鱼你起来了,爹钓到一条鱼,等你晚上回来喝鱼汤。”
农家清贫,山中野物难寻,唯独河里的鱼隔三差五能钓上几条来。
湛老二受伤后,湛老太把存了半个月的鸡蛋都煮给他补身体,还杀了一只老母鸡,湛老大更是日日早起去钓鱼。
看着裤脚微湿的湛老大,湛非鱼仰着头,肥嘟嘟的脸沐浴在晨光里,白亮耀眼的让人心生喜爱,“我不吃,爹留给二叔补身体吧。”
声音清脆却冷淡,湛老大眼中的期待瞬间灰灭。
这些天大房像是割裂开了,李氏和湛非鱼依旧亲密,唯独湛老大被无视了,母女俩不争不吵,只当湛老大不存在,这让他焦躁难受又无可奈何。
看着湛非鱼啃着粗粮饼子要走了,湛老大急切开口:“小鱼,爹之前错怪你了,你二婶就是那性子,爹也没办法。”
背对着湛老大,湛非鱼睁大眼迎着阳光,光辉刺眼,眼角酸涩,“爹,你不想二婶吵闹,所以就委屈我和娘,那以后再发生同样的事,我和娘还是要受委屈,可凭什么呢?”
“不会了,小鱼,爹答应你以后不会让你受委屈了!”湛老大立刻表态,小鱼是他疼爱多年的女儿,读书好,又乖巧懂事,即使没有儿子湛老大都知足了。
深呼吸着,湛非鱼点了点头,只是依旧没转身,“爹,你一定要记住刚刚说的话,我去私塾了,晚上回来喝鱼汤。”
湛老大满脸欣喜,恨不能送湛非鱼去私塾,可看到堆院子里还没劈的柴火,只能道:“爹等你晚上回来喝鱼汤,你路上走慢一点。”
一路背诵着《千家诗》就到了私塾,一进门就看到站在院子里面色凝重的林夫子,湛非鱼心里咯噔了一下,“夫子,出什么事了?”
林夫子看着眼前的小弟子,一身粗布衣裳却难掩光华,明眸善睐、慧黠灵动,完全看不出出身乡野。
“夫子,难道是我昨天做的打油诗把你气到了?”湛非鱼对了对胖指头,咧着嘴笑的无比心虚。
这也不能怪自己啊,写诗也就罢了,还得讲究押韵,好不容易写了一首,却被夫子批的体无完肤,没文采、没立意、没韵味,三无产品唯平顺矣。
湛非鱼恨不能把后世的千古名句拿出来,恼火之下怒写打油诗一首交了上去:你写诗来我作诗,绞尽脑汁不成韵。若有咏絮真才情,狗屁一响传千古。
【有诗才者,一声狗屁都能写成流传千古的佳句。】
不提这一茬还好,一提起林夫子登时怒了,屈指就往她头上敲,“你还敢说?自古几人有咏絮之才?你熟读诗词歌赋,不会吟诗也该会吟!”
“夫子,我诗词歌赋这一窍还没开!”湛非鱼厚脸皮的把头往前伸了伸,无赖的开口:“夫子,你多敲几下,说不定就把我打开窍了。”
被气笑的林夫子瞅着耍赖的湛非鱼,“不管是口义还是墨义,你都强过许多人,怎么偏偏卡在诗赋上?”
所谓口义即是口头回答释义,墨义则是提笔作答。
湛非鱼打算后年参加县试,林夫子每日都单独给她讲解《四书》,她见解独特,不说独辟蹊径,也是难得通透之人,再加上信手拈来的名言佳句,日后做策论必定出彩。
“笑一笑,十年少,夫子若是老了,学生怎么对师娘交待。”湛非鱼打趣的笑着,蹦蹦跶跶的进了屋,这才有几分稚童的顽劣活泼。
将书包放了下来,湛非鱼拿出了要晨读的《千家诗》,探头往门口看,“夫子,今日不学诗了吧?”
“你且读着,午休时为师带你去乐山居。”林夫子想到那些传言,刚松快的神色又凝重了几分。
乐山居?湛非鱼一愣,“夫子你捡银子了?那儿的碧螺春一两银子一壶!”
这一下轮到林夫子诧异了,眯着眼打量捂住嘴巴一副说错话的湛非鱼,“知道的倒不少,你跟着谁去过乐山居?去的还是雅间!”
“我说是道听途说的,夫子你信吗?”湛非鱼睁大眼无辜的笑着,乐山居的茶好喝,搭配的糕点也好吃。
瞒不过去了,湛非鱼咻咻走到林夫子身旁,瞅了一眼空荡荡的庭院,低声道:“此前有幸帮过一位大人的忙,对方来自禁龙卫。”
禁龙卫?林夫子这一下是真的震惊了,放眼大庆朝谁不知天子直辖的禁龙卫,明卫保护帝王安全,暗卫则调查三司无法查的重案要案,禁龙卫对三品之下官员有先斩后奏的权利。
……
私塾一年十两束脩虽然不便宜,但包涵了中午的一餐,也提供笔墨纸砚和书籍。
“你父亲竟然带湛非鱼去乐山居!”王氏有些不喜的皱着眉头。
乐山居是上泗县最大的茶楼,也是文人学子最爱聚集的地方,但茶水不便宜,林夫子都舍不得去,这一次却拿了五两银子带着湛非鱼去了。
“快到九九消寒文会了,小鱼写诗不行,爹也是带小鱼去见识见识。”林修远笑着解释,自己也跟着爹参加过。
王氏看着半点没有怨愤的儿子,又是欣慰又是难受,远儿心胸宽阔是极好,但湛非鱼却一而再的占了便宜,王氏又有些不甘。
进了茶楼被小二招呼着在大堂靠里边的位置坐了下来,林夫子开口道:“可知乐山居的寓意?”
“取自《论语》·雍也篇,知(zhì)者乐水,仁者乐山。”湛非鱼收回打量的目光,摇头晃脑的继续道:“乐山乐水得静趣,一丘一壑自风流。”
看着故意卖弄的湛非鱼,林夫子幽幽的开口:“既然如此不如赋诗一首。”
呃……湛非鱼垮了脸,可怜巴巴的瞅着林夫子,今天难道逃不过诗词二字?
看到小二把茶水送过来了,湛非鱼立起身倒茶,殷切的笑着,“此情此景谈诗论词多伤感情,夫子,不如喝茶。”
因为文会快到了,来茶楼的文人墨客少不了要谈论几句,谁的诗才惊鬼神,谁又妙手偶得佳作一首。
说到兴致高昂时,更有人当场赋诗,引得一阵阵夸赞,若是诗写的的确好,乐山居的掌柜不但会免了茶水钱,还会把诗抄录下来粘贴在茶楼东边的墙上,供来茶楼的文人们品读鉴赏。
“刘兄可听说了那传闻?”邻桌的青衫男子笑着问道。
坐一旁的刘姓男子冷嗤一声,重重的放下茶杯,“不过是个黄口小儿,读了几天书,就敢大言不惭的自夸为神童,简直不知所谓!”
“若是伤仲永也就罢了,不过是一笑谈,就怕有几分天赋,日后取了功名,只会为害一方!”
“功名?”刘姓男子顿时大笑起来,刻薄的脸上尽是鄙夷和不屑,“范兄想多了,牝鸡司晨而已,认得几个字,会读两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情诗。”
“或许是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说是吟诗可语气极尽嘲讽。
另一桌一肥胖男子色眯眯的接道:“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一时之间,茶楼里嘲笑声四起。
湛非鱼眨了眨眼,看着面色难看的林夫子,压低了声音,“这不会是说我吧?”
林夫子点了点头,湛非鱼无语的翻了个白眼,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刨了谁家祖坟,竟然招来这样的轻视和辱骂!
“曾家虽是商贾,但也缴纳了商税,一个黄毛丫头差一点害了曾夫人一尸两命,还敢大放厥词让曾家赔偿千两白银,丢尽了我们读书人的脸!”刘姓男子似怒到极致,将桌子拍的砰砰响。
“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昌。别说讹诈商贾之家,为了阿堵物连脸面都不要了,只是玷污了我们读书人的风气名节。”
一时之间,整个大堂都是对湛非鱼的口诛笔伐,其罪行简直罄竹难书!
林夫子见这些人越说越过分,刚要出言驳斥,身旁却传来阻止声,“林夫子不必动怒,不过是有人放出来的流言蜚语,故意诋毁小鱼的声誉。”
“马捕快。”湛非鱼起身看向身着便装的马捕快,不曾想在这里会遇到他。
林夫子拿起茶杯给马捕快倒了一杯茶,诚声致谢:“昨日之事多谢马捕快告知。”
昨日林夫子收到了文兴书斋胖掌柜送来的书信,这才知道上泗县有人在诋毁小鱼,言语极其恶毒,说她逼迫瞎眼婆子自戕,南街惊马亦是小鱼所为,甚至还讹诈曾家。
而这些流言在街头巡视的马捕快是最先察觉的,告知了胖掌柜,在私塾的林夫子才知晓。
马捕快坐了下来,看了看四周,低声道:“我查了三日依旧没有查到源头,这些留言最开始是从乞丐和街头无赖口中传出来的,一夜之间传遍了大街小巷,尔后又传到了县学,引起了读书人的反感和讨伐。”
读书人清贵,而流言蜚语里的湛非鱼就是那毁了一锅汤的老鼠屎。
再者她是个姑娘家,被冠上神童的名头,得陈大人看重,此间种种让湛非鱼名声臭不可闻,脏水臭水都往她头上泼。
湛非鱼不是读死书的酸儒,听马捕快说完后立刻道:“是曾家用银子收买了这些乞丐和地痞。”
上泗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要在三日时间把流言传遍也不容易,这其中耗费的银子可不少,这事怎么看都像是曾家所为。
林夫子也认为是曾家,湛老二害了曾夫人,曾家必定要报复,可湛家有小鱼这个读书人在,曾家为了杜绝后患,只有先一步毁了小鱼的名声,断了她的科举路。
喝了一口茶润嗓子,马捕快一脸的苦恼,“怪就怪在这里,我抓了几个乞丐,可不管如何威逼利诱,他们都没有开口。”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些乞丐散播谣言是为了银子。
马捕快私下询问他们,即使说了,曾家也不知道,可他们死咬着不开口,着实怪异。
湛非鱼眉头一皱的思虑着,马捕快在对自己示好,二叔索要五百两赔偿时,马捕快明显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这一次流言他亦告知了夫子,还私下里调查。
不是湛非鱼小人之心,能和二叔交往的人,只怕不是什么善茬,马捕快的示好不过是非奸即盗,无利不起早!
至于曾家散播谣言也正常,湛非鱼疑惑的是这些乞丐,他们就算招了,得罪了曾家,不过是换个县乞讨而已,没任何损失,但得罪了马捕快就严重多了,轻则一顿打,重则都能被找个噱头抓到大牢里。
“或许是曾家给的银子多。”林夫子缓缓开口,看来五日后的曾家之行,自己必须陪着小鱼过去,秀才的名头不算多重,但至少能让曾家收敛几分。
马捕快也是一样的看法,没想到几个乞丐骨头还挺硬。
不对,这其中只怕还有什么……湛非鱼越想越感觉不对,可绞尽脑汁就是想不到关键点上,小胖脸都揪成了一团。
“小鱼不用担心,我已经交代下去了,这几日巡街会警告那些乞丐。”马捕快朗声保证,隐匿了眼中的得意之色,再聪慧也是个小孩子,于是就慌乱了,如此也好拿捏。
“呦,这不是林夫子,多日不见,林兄安好?”突然,一道阴冷嘲讽的声音响起,看似在寒暄,但阴阳怪气的语气明显是来者不善。
还在苦想的湛非鱼抬头一看,嗬,好丑!
从茶楼门口款步而来的中年男人不但矮他还胖,穿着一身深蓝色对襟长衫,广袖长袍不见半点文人的儒雅风流,反而因为他刻薄的长相显得阴冷晦暗。
林夫子面色一沉的站起身来,不动神色的把湛非鱼挡在了身后,回礼后冷声道:“张秀才。”
大堂里的读书人不少,但取得秀才功名的却少之又少,再者张秀才在上泗县开了私塾,认识他的人极多,这一刻众人纷纷起身问候。
趁着这些人寒暄的时间,湛非鱼低声道:“夫子,这就是弘源私塾的张秀才。”
“这些流言能传到县学,只怕他亦动了手脚。”林夫子眼神冷怒了几分,曾家是商贾,而且有为富不仁的恶名,县学的读书人不会因为几两银子给曾家传播谣言。
但张秀才却不同,他是读书人,和县学的教谕、夫子来往密切,更重要的是自己和张秀才有旧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