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十一月。
金城榆中县之东,武威郡关川河以西。
连绵起伏的原野中有一处背风的山坳,坐落着魏军新修筑的营寨,将大大小小的帐篷依次铺展在天地间。呼啸而过的朔风,拉扯着孤独的军旗猎猎作响,倍显空旷及苍凉。
此处曾经名称唤作“牧苑”。
顾名思义,乃是汉武帝开边后大汉朝设立的牧马场。
且因为牧马场及驻军的护卫,让无数黎庶得依靠而自发徙家来此,逐渐演变成为的聚居点。
只不过,拜灵帝末年那场羌乱所赐,整个凉州及关中三辅都沦为各部军阀的割据地,秩序无存,混战连绵。牧苑的聚集点因无有朝廷兵马护卫,以及空旷无法抵御劫掠的地形沦为废墟。
如今,此处唯有战乱留下了满地苍夷,
坟丘、白骨、瓦砾、断墙与荒芜的田地,以及几颗侥幸没有被砍伐充当柴薪的小树,诉说着旧日万马奔腾的壮观,以及大汉威加四海的衰败。
或许是,上苍亦不忍目睹此地的凄凉吧。
从苍穹之上抛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犹如数不清的蝴蝶在飞舞,又像是柳絮的轻声雀跃。用白茫茫的雪给天地间带来了一片冰琼玉洁,把世间的污垢、一切肮脏悉数掩盖。
只是有些时候,人不遂天意。
倏然,一只碗口大的马蹄,狠狠的敲打的大地上。
刨开了薄薄的雪层,扬起了混杂枯萎草灰的沙土,将地表的黑黄之色再度扒了出来。
“踢哒!”
“踢哒!踢哒!!”
一声紧接着一声,越来越多的马蹄狠狠落下,让大地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汇流入冰冷的朔风中,飘入魏凉州刺史徐邈的耳朵里。
让他觉得今岁的冬季之寒,冻入骨子里,将浑身的血液都冷却了。
因这支战马横流,乃是鲜卑秃发部。
更因为他是幽州蓟县人。
从儿提时便遇上了大汉式微,无数历经过鲜卑胡虏突入幽州各郡县。
见过胡虏将汉家黎庶的口粮、牲畜与财资抢走,将汉家儿郎变成草原上的羊奴,也见过妇人身无片缕气绝时犹怒目圆睁,尚有数尺孺儿形状各异的伏尸于道。
在幽州每一个村落,每一个乡闾,都有被鲜卑及乌丸胡虏戮杀的白骨。
自从灵帝时期开始,幽、并及凉三州缘边诸郡无岁不被鲜卑寇抄。每一个冬春时节,都是胡虏马蹄践踏汉家尊严的时刻,黎庶被杀略不可胜数。
在他的乡闾,哪怕是白发苍苍的老丈,都会努力挺直微微颤颤的身躯,提剑怒号逆冲鲜卑骑卒,激励无数后生当奋勇抵抗胡虏的入寇。
而如今,朝廷竟将鲜卑请入了关中!
当时,他得闻消息,便连发数上表雒阳,言辞诚恳的请天子曹叡与衮衮诸公更改此决策。
既是发于私愤,更是言于公心。
鲜卑胡虏者,其心同之禽兽也!
焉能引狼入室!
为了让天子曹叡改弦更张,他不惜以曾任职“抚军大将军军师”的情分,私信与旧日上司司马懿,请其以顾命大臣的身份共同上书谏言。
但司马懿没有上书,曹叡亦然心意无改。
仅是下了诏书宽慰于他。
声称引鲜卑入关中乃是一时之计,且有断断续续的战事消耗其实力,不足为患。
如此言辞,让他痛心疾首。
有些切肤之愤,非亲身历经之人无法体会。
生长于中原地区的天子曹叡及衮衮诸公就无法知道,引入鲜卑对幽、并与凉三地对汉家黎庶意味着什么。
此些世代有亲族亡于鲜卑胡虏的士庶,将秉着血海深仇,从此唾弃“魏”字的战旗!
亦会思念起昔日与鲜卑血战的汉旌!
被魏武曹操一手擢拔的他,无论如何都对这样的结果熟视无睹。
是故,他再度上表泣血而谏。
且提出了另一种抵御逆蜀的办法:可将凉州的羌胡部落迁入关中。
他对凉州羌人与胡人如卢水、湟水、秦胡及小月氏等胡人无有偏见。
因汉人束发,凉州羌胡披发,而大漠的鲜卑髡发。
以恩义笼络、以礼仪教化,尚且能期盼着终究有一日,于汉武帝时期便纳入中原王朝的凉州羌胡部落,会学着汉家儿郎将头发束起。
但髡发的鲜卑,如何期盼他们束发?
移风易俗,岂是一朝一夕之事日!
然而,他的再次上表,亦没有改变什么。
冬十月末,新任金城太守郭淮领着四千多骑鲜卑浩浩荡荡而来,他也接到了大将军曹真的将令,让他筹备物资辎重等供应。
亦让他觉得今岁的朔风特别刺骨。
“伯济,你先父乃雁门太守,守御鲜卑入寇黎庶。不想今日,你竟与此些胡虏同案而食、同席而乐矣!”
愤概之下,他用此言辞来迎接郭淮赴任。
让郭淮赤色浮面,无地自容。
其实郭淮也是身不由己。
如若有选择,他亦不会与这些鲜卑胡虏为伍。
但大将军曹真对他有维护之恩,此番特地借着遣鲜卑秃发部来扰逆蜀陇右,拉上兼领扶风太守的杨阜共同表请他为金城太守,授予重权起复领军。
且临别之时,尚执手殷殷谓之,“我知伯济不齿鲜卑胡种,然凉州之地,非伯济不可督战也!还望伯济以国为重,暂忍辱负重。待陇右夺回,我必将此些胡虏悉数灭之!不让伯济名声为后人所指摘!”
如此礼贤下士,委于重任且又推心置腹,让郭淮无法低处曹真的调令。
亦无法与讽刺他的徐邈置气。
许久的沉默后,他方长声叹息,执礼而回,“使君何必以言苛我。我乃臣子,当尽忠职守。虽心有不愿,然上有所差,安敢有悖耳。”
此言让徐邈看到了一缕希望。
因郭淮之言,让他知道诸多封疆之吏及领军将率,皆对引鲜卑入关中颇有微词。
如若他有思略将逆魏逐出陇右,那么,便可联合众人一同上表雒阳,请求天子曹叡将鲜卑胡虏给驱逐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