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众人,王宵猎加重了语气道:“实际上从名实之辨衰微之后,人们就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自己认识的世界就是真实的世界。这种错觉或许在某一阶段没有什么,但终将有一天,会把人带入一种走投无路的境地。认识世界,必须时刻牢记, 已经认识的世界并不是真实的世界。”
“你们将来要做的事,最大的难处,是保持头脑清醒。去记录世界,特别是记录底层的人们,经常会遇到的是觉得他们想事简单,语言俚俗。甚至有的时候, 会觉得他们许大年纪, 知道的却不多,想事情做事情像小孩子一样可笑。没有办法,世界就是这样。只能靠官府出头,让更多的人识字,让更多的人学习知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是,百姓们看起来再是简单,他们聚合起来,就不简单了。”
“我们必须明白,真实的世界不是一加一等于二。一个人加一个人,甚至一个东西加一个东西,不是简单地变成了二。除了二之外,还会多些什么,少些什么。一个村子里的百姓,单独来看,大家想的都差不多,做的差不多。但人和人之间,总是有差别,这差别或大或小。整个村子合起来, 就能发现村民的整体大不相同。这个不同, 不是大多数人说种瓜,少部分人说种豆,比大比小。而是在日常之外,你会发现一些日常没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现在说不清,只能靠你们在实践中慢慢解决。”
“个体和集体的不同,尤其值得注意。以前除了官府和商人,人们接触得少,思想比较简单。而当人们相互接触得多,对世界的见识广了,不同会越来越大。这不是因为有了集体的利益,或者很容易说得清的东西,而是说不清楚。最少现在说不清。以后能不能说清,天知道。”
“要从人民中找出天命来,决不是简单地知道民视、民听,更重要的是要知道民所想。想知道民所想是很难的,不要想得简单了。人民怎么想, 跟他们亲身的经历有关,跟他们听到的有关, 还跟他们学习到的知识有关。除此之外,还跟人民相互之间怎么讨论有关,跟许多都有关系。一方面,我们要知道民视民听,另一方面,绝不可以只靠民视民听。怎么做,还是要靠你们。”
说到这里,王宵猎停下来,喝了口茶,一时沉默。过了一会才道:“官府要这样做,那样做,是因为觉得这样做是正确的。为什么认为正确?或者说,正确的知识从哪里来?主要是从实践中来。是对过去实践的总结,对现在实践的分析,还有对以后实践的展望。当然,这不是全部。人之为人,跟其他的动物不一样,就是因为总有些说不清楚的东西。说不清楚就说不清楚,不要强行去说清楚。很多错误,都是明明不知道,却强以为知道而造成的。以后在工作中,你们一定要注意这一点。”
“道之所以为道,就是说不清楚。首先承认了道说不清楚,然后去求那些说清楚的知识。这些我们建立的知识,联结起来就成了理论。一定要记住,所有的理论都不是基于真实世界的,是有局限性的。不要因为哪个理论有道理,就觉得永世不变,以为自己找到真理了。或者说,以现在的人类,还不具备知道真理的条件。所有的真理、理论,都是一时一地,有条件限制的。有很多理论,看起来非常有道理。但如果按照这些理论,在思想上一直走到时光尽头,就会发现存在的问题。在时光的尽头,有的理论实际上是死路,找不到出口。要么就是不符合我们认知的东西,同样也是不可以的。”
“清楚的认识真实世界和我们认识世界的不同,是在道统领下认识世界的基础。不管是真实的世界还是我们认识的世界,都是因为人本身的局限性造成的,不要神话。坦白讲,有漫天神佛不可怕,但把漫天神佛神话了就不对了。我信这个神,你信那个神,我们信的神一样就亲近一些,不一样就你死我活,何必呢?在道之下,漫天神佛也要退避三舍。正是因为如此,官府才有诸神退避的地位。是人是神,都要在官府管理之下。为什么?因为依道治理天下的官府,我们称之为得天命。”
“还有一个问题要讲清楚。道变不变?《周易》是讲变的,因为难懂,地位就高。实话讲,我对易没有什么研究,也就不多发表意见了。但道变不变这个问题,还是可以讲一讲的。自古至今,对道变与不变,有各种意见,不必多述。前面讲了,道讲不清楚。既然讲不清楚,又怎么知道道是变还是不变?所以我们不知道道变不变。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要强以为知道。变的是什么?是我们对道的认识。对这个世界,知识一代一代传下来,总是认识得越来越多。从这个意义上讲,对道的认识是变的。还有些人,觉得自己深明大道,什么都懂,就说道是随时随地在变,或者万世永远不变。那些深明大道的人,官府怎么管得了呢?说只能让他们离开俗世,与其他宗教一起,称为方外。”
“这个世界上,对于不知道的知识,总有人强以为自己知道。他到底知道不知道?天知道。只有天知道的事情,我们俗人不要乱猜,置之不问即可。比如佛说有万千世界,还有西方极乐净土。道教同样有诸天,有三清四御诸多神仙。到底是不是这样?天知道,我们就不去多问了。但是呢,这些人官府管他们不合适,不管他们更加不合适。怎么办呢?只能让他们到方外去,不要影响世俗。”
“任何宗教,都不能影响官府对世俗的治理。不能够到方外去的,必须要被取缔。为什么?因为这些人的理论,与道本身是冲突的。我们说不清楚的世界,他们说自己十分清楚,这怎么行呢?官府就无法治理了吗。正常的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我们认为大致是这样的。不管是什么事情,什么看法,都是集中在某一个的地方特别多,离得越远则人数越少。但是,是不是集中的地方就是正确的,其他的意见就是错误的呢?未必。所以官府的做法,不是把这条曲线强行收窄,而是要引导这条曲线的中心,我们称之为主流。对不同的意见喊打喊杀很容易,要引导主流则就难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