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是提前准备了个台阶。
真要是到时候不治,便不是皇帝不爱惜黄淮百姓反倒爱惜三千万两白银,而是计划不够周密未必能够实施。
一众官员也听出来了,心道这事能不能成还得另说呢。
皇帝找完了台阶,就叫众人散了。
自己只带着近侍,沿着河堤漫步,四周都是持枪的卫兵,控制各处道路。
刘钰回了住处,这一次南巡,皇帝特恩随扈的王公大臣携带家眷,亦一起看看江南风光。
田贞仪这时候正在皇后那边,她们这些女人每天都要去皇后那随侍,估摸着还没到点,应该还没回来。
前脚刚回住处,后脚皇帝身边的近侍就来了。
“国公,陛下要国公过去,一起沿河堤行走,且观这黄淮水。另叫国公带着纸笔账目。至于什么账目,陛下也不曾与我说,只说我一说,国公自然明白。”
刘钰心说自然是关于钱的问题,应道:“知道了。陛下只召我一人?”
“陛下还召见了廖大人。自是关乎治淮一事。车马就在门口,国公还是快些将那些账目之类准备好,这就过去吧。”
“是了。”
翻出一个箱子,将箱子递过去,自有人提着。
一路到了河堤处,皇帝还在那看水发呆,水利官员廖寒辉站在身后数尺之外的地方,也不说话。
待刘钰到了,皇帝没有立刻提治淮的事,而是对着河水发了发感慨。
“前朝武宗,曾游江南,据说是在此落水,染上了重病。回京之后不治而亡。”
“算起来,当年武宗接见葡萄牙使团,更留通译火者亚三在身边。这正德皇帝,也算是做天子里,最早懂拉丁语系的那个吧。”
“当时葡萄牙人已经入了南洋,按说这火者亚三也是在马六甲见识过葡萄牙火器的。你说,当初正德皇帝知不知道西洋火器犀利?”
“朕觉得,正德皇帝既有亲征之举,必是知兵的。火者亚三能得恩庇,便说为了投其所好,也该多说军事才对啊。”
“其时史载,便有巡海官员言:葡萄牙火铳之烈,自古兵器未有出其右者。按说,应该是知道的吧?”
正德年间的事,距今已经二百多年了。过去的都已成了历史,正德皇帝大概就是在这附近落水的?
刘钰也看了看河水,听皇帝这么问,便道:“莫说过去的事,便是现在,人心又哪里能猜出来呢?若想赞正德皇帝,或可说其学习葡萄牙语,正是为了南洋、为了火器。只是,落水染病,终究没做,对他反倒是好事了。”
“毕竟,若是没做,便叫人遐想无限,多半想,若是其活着、做了、该如何如何。”
“太宗皇帝昔日与集贤会田兵会师于罗霄山时,曾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这生命属于每个人,却只有一次。要抓紧时间赶快去做要做的事,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疾病,或者一个意外的悲惨,都会使生命中断。是以百年太久,只争朝夕。”
这话虽然是太宗皇帝说的一些“稀奇古怪”的话的一部分,但真要是想要整刘钰的话,这话就可以定性为“诅咒天子”。
不过皇帝这时候一点都不想整刘钰,听到的自然就是刘钰劝谏他“别磨磨唧唧,趁着壮年,赶紧多干点事”的意思。
皇帝只笑了笑,看着涛涛河水,也念了一段诗词,只有一二句。
“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昔年秦王献忠身死,太宗皇帝与令祖入川,见雪山豪迈,乃做此词。今日伫足清江浦,见黄淮事,才明白其中真意。人,或为鱼鳖。千秋功罪,谁人评说?”
这也是为数不多的李过抄的诗词,不过这诗词还是被改动了的,全篇真能拿出来的,也就剩下这么一句了。
和原作相比,其改动的部分,单从立意上说,也算是挺巧妙的。
前半阙,并没有飞起玉龙三百万,惹得周天寒彻这样的句子,而是化成了一些褒赞的句子。
立意就非常容易懂了。
借雪山代指大明朝:人或为鱼鳖前面那句,是褒奖。
借指昔年驱鞑虏、安天下,何等豪情何等正义?到明末大起义的时候,却夏日消溶,乃至万民竟成鱼鳖。
前者为功、后者为罪。
大明这从生到死的功过,谁来评说?
只不过立意虽合适,奈何文笔比之玉龙三百万的原句,实在拉胯,是以如今也就只有这么皇帝念得这么一句流传颇广。
文辞虽差,不好流传,但这立意用在大顺身上,却也依旧合适。
昔年也是驱鞑虏、保天下、起义兵,何等豪情何等正义?
安知日后会不会也夏日消溶,人为鱼鳖?
眼下现实,更和鱼鳖相距极近。
黄河河道已经高出这么多了、洪泽湖的水位也已经高到全苏北苏南的人都编出来顺口溜,认为哪天要是堤坝垮了,扬州就看不见了。
可治水,怕真不是那么简单。
万一治不好,治成三易回河的惨剧,似乎反倒不如不治。皇帝担心,自己将来和赵宋那几位的名声并列,自己想的是汉武唐宗,要真是和那几位并列,只怕是真能从坟里气活过来的。
廖寒辉的治水道理,听起来是可行的,秉持的也绝对是禹圣“堵不如疏”的原则。
宋朝时候,李垂作《导河形胜书》,秉持的也是这样的原则——现在黄河之所以决口,主要是因为下游河道出海不畅,既然一条河道不畅,那干脆一口气给黄河挖个五六条河道出海,这样一方面能减轻故道的出海压力,一面还能做水利设施,顺便还可以当军事设施。
道理好像是没问题的,而且也绝对和三易回河的事扯不上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