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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对面的那一位、那一群人,他们在最不合时宜的情况下,杀了武朝的皇帝!他们切断了所有的退路!跟这整个天下为敌!他们面对百万大军,没有跟任何人求饶!十多年的时间,他们杀出来了、熬出来了!你们竟还没有看到!他们就是当初的我们——”
火光升腾间映出的是老将雄狮般的身影,他的声音回荡在大帐前的风雪里。
余人肃穆,但见那篝火燃烧、飘雪纷落,营地这边就这样静默了许久。
宗翰与众将都在那儿站着,待到夜幕眼见着已完全降临,风雪延绵的军营当中火光更多了几分,这才开口说话。
“这三十余年来,征战沙场,胜绩无数,但是你们中间有谁敢说自己一次都没有败过?我不行,娄室也不行,阿骨打再生,也不敢说。打仗本就胜胜败败,雨水溪之败,损失是有,但不过就是战败一场——有些人被吓得要归咎于别人,但我看来是好事!”
“好在哪里?其一,雨水溪的这场大战,让你们仔仔细细地看清楚了,对面的黑旗军,是个什么成色。满万不可敌?百万大军围了小苍河三年,他们也做得到!讹里里贪功冒进,这是他的错,也不是他的错!雨水溪打了两个月了,他抓住机会带着亲卫上去,这样的事情,我做过,你们也做过!”
“讹里里与诸位来往三十余年,他是不可多得的勇士,死在雨水溪,他仍是勇士。他死于贪功冒进?不是。”
宗翰摇了摇头:“他的死,源于他并未将黑旗当成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看。他将黑旗当成辽人和武朝人,行险一击终究是败了。你们今天仍拿黑旗当成那样的敌人,以为他们使了诡计,以为自己人拖了后腿,来日你们也要死在黑旗的刀枪下。真珠、宝山,我说的就是你们!给我跪下——”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凶戾而威严,这一声吼出,篝火那边的完颜设也马与完颜斜保兄弟先是一愣,随后朝地上跪了下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几日说了什么!身为大将,相携百战的同僚你们也敢诋毁!若不知错,本王亲手宰了你们!”
“——傲慢的老虎容易死!林海里活得最长的,是结群的狼。”
宗翰的儿子当中,设也马与斜保早在攻汴梁时便是领军一方的将领,此时斜保年过三十,设也马将近四旬了。对于这对兄弟,宗翰往日虽也有打骂,但最近几年已经很少出现这样的事情。他一字一顿地将话说完,缓缓转身走到柴堆边,拿起了一根木头。
那木头海碗粗细,本该是劈成两半的,但这根并未被劈开,上头仅有一道裂口。宗翰双手往外掰了一掰,那原木砰的一声在他手中裂成两半,白霜漾开。宗翰将木头扔进火堆里。
“擦亮你们的眼睛。这是雨水溪之战的好处之一。其二,它考了你们的度量!”
“它考的是得天下与坐天下的度量!”
“靠两千人打天下,有两千人的打法,靠两万人,有两万人的打法!但走到今日,你们那一位的背后没有两万人?我女真富有四海臣民亿万!要与天下人共治,才能得长存。”
宗翰顿了顿:“宗辅、宗弼见识短浅,江南之地驱汉军百万围江宁,武朝的小太子豁出一条命,百万人如洪水溃败,反倒让宗辅、宗弼自食恶果。西南之战一开始,谷神便教了诸位,要与汉军长存,战场上一条心,这一战才能打完。为什么?汉人就要是我大金的子民了,他们要成为你们的兄弟!没有这样的气度,你们将来二十年、三十年,要一直打下去?你们坐不稳这样的江山,你们的子孙也坐不稳!”
“南方的雪细啊。”他仰头看着吹来的风雪,“长在中原、长在江南的汉人,承平日久,战力不彰,但真是这样吗?你们把人逼到想死的时候,也会有黑旗军,也会有杀出江宁的小太子。若有人心向我女真,他们慢慢的,也会变得像咱们女真。”
“……谷神并未逼迫汉军上前,他明立赏罚,定下规矩,只是想重蹈江宁之战的覆辙?不是的,他要让明大势的汉军,先一步进到我大金的军中。总有人在前,有人在后,这是为平定天下所做的准备。可叹你们多数不明白谷神的用心。你们并肩作战却将其视为外族!即便如此,雨水溪之战里,就真的只有投降的汉军吗?”
“雨水溪一战。”宗翰一字一顿地说道,“剩余七千余人中,有近两千的汉军,自始至终未曾投降,汉将渠芳延一直在指挥部下上前作战,有人不信他,他便约束部下固守一侧。这一战打完了,我听说,在雨水溪,有人说汉军不可信,叫着要将渠芳延所部调到后方去,又或者让他们上阵去死。这样说的人,愚不可及!”
他的骂声传出去,将领之中,达赉眉头紧蹙,面色不忿,余余等人多少也有些蹙眉。宗翰吸了一口气,朝后方挥了挥手:“渠芳延,出来吧。”
话音落下后片刻,大帐之中有身着铠甲的将领走出来,他走到宗翰身前,眼眶微红,纳头便拜。宗翰便受了他的叩首,低头道:“渠芳延,雨水溪之败,你为何不反、不降啊?”
“小臣……末将的父亲,死于黑旗之手……大帅……”
宗翰点头,托起他的双手,将他扶起来:“懂了。”他道,“西南之战,本王给你一句话,必让你为乃父报仇,但你也要给本王一句话。”
“请、请大帅吩咐……”
“这仇,你亲手来报。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手下只有三千人的偏将,本王要给你个好差事——不光是在西南。天下大势分分合合,武朝气数尽了,这天下归于大金,但将来,这汉人所在的地方,也要归你们汉人所治,这是本王对你的期许,你记住了。”
渠芳延口中说着感激涕零的话语,纳头要再拜,宗翰抓住了他的手臂:“纠纠男儿,不要效女子神态,你进去吧。”他手臂朝着篝火的那边一挥,“从今往后,你与他们同列!”
渠芳延抱拳一礼,朝那边走过去。他原是汉军之中的微末小将,但此时在场,哪一个不是纵横天下的金军英雄,走出两步,对于该去什么位置微感犹豫,那边高庆裔挥起手臂:“来。”将他召到了身边站着。
走过韩企先身边时,韩企先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宗翰点了点头。
“与汉人之事,撒八做得极好,我很欣慰。韩企先卿、高庆裔卿也堪为表率,你们哪,收起那分傲慢,看看他们,学学他们!”
“至于雨水溪,败于轻敌,但也不是大事!这三十余年来纵横天下,若全是土鸡瓦狗一般的对手,本王都要觉得有些乏味了!西南之战,能遇上这样的对手,很好。”
“我觉得,诸位也会觉得很好。”
风雪降下来。
对于雨水溪之战,宗翰洋洋洒洒地说了那许多,却都是战场之外的更加高远的事情。对于战败的事实,却不过两个很好,这时候平平静静地说完,不少人心中却自有豪情升起。
没错,面对区区小败,面对势均力敌的对手,睥睨天下三十余载的金国大军,除了一句“很好”,还该有怎样的情绪呢?
雪依旧漫漫而下,熊熊燃烧的篝火前,过得片刻,宗翰着韩企先宣布了对许多将领的赏罚、调动细节。
赏罚、调动皆宣布完毕后,宗翰挥了挥手,让众人各自回去,他转身进了大帐。只有完颜设也马与完颜斜保,始终跪在那风雪中、篝火前,宗翰不下令,他们一时间便不敢起身。
散会之后,又有一些将领陆续而来,到大营之中单独面前了宗翰。这一夜过了子时,完颜设也马与完颜斜保的身上都披了一层积雪,宗翰从帐中走出来,他到两个儿子身前搬了木桩坐了片刻,随后起身,叹了口气:“进来吧。”
两人腿都麻了,亦步亦趋地跟随进去,到大帐之中又跪下,宗翰指了指一旁的椅子:“找椅子坐下,别跪了。都喝口热茶,别坏了膝盖。”
两兄弟又站起来,坐到一边自取了小几上的热水喝了几口,随后又恢复正襟危坐。宗翰坐在桌子的后方,过了好一阵,方才开口:“知道为父为什么敲打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