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者,至少是胜利的一半。
十月底,正面战场上的第一波试探,出现在东路战线上的黄明县城出山口。这一天是十月二十五。
而早在三天前,自黄明县城、雨水溪对峙线朝剑阁方向延伸的崎岖山岭中,复杂无比的斥候战,就已经不约而同地开始升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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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来,无论在哪只部队当中,能够担任斥候的,都是军中最值得信任的心腹与精锐。
放诸于现代军队意识尚未觉醒的时代里,这一道理极为浅显:吃饷卖命之人卑微、低贱,没有主观能动性的情况下,战场之上即便要驱使士兵前进,都得以极度严苛的军法约束,想要将士兵放出去,不加管束还能完成任务,这样的士兵,只能是军队中最为精锐的一批。
为将者的近身亲卫、世家大族的家丁又或是豢养的虎狼之士,至少是能够随着战局的发展获得好处的人,才能够诞生这般主动作战的心思。
今年三十二岁的邹虎便是原本武朝军队的斥候之一,手下领一支九人组成的斥候中队,卖命于武朝将领侯集麾下,一度也曾参与过襄樊防线的抵抗,后来侯集的军队触犯军法过多,在岳飞跟前收了不少气。他自称腹背受敌,压力极大,终于便投降了女真人。
邹虎对此并无意见。
他是山中猎户出身,幼时贫苦,但在父亲的悉心教导下,练出了一番穿山过岭的本事。十余岁参军,他身体不错,也早见过血,于侯集军中被当成虎贲精锐培养。
侯集是性情传统的将军,练兵讲究一个凶性。认为没有虎狼的性子,如何上阵杀敌?这十余年来,武朝的资源开始往军队倾斜,侯集这样的领兵人也得到了部分官员的拥护,在侯集的麾下,士兵的张扬跋扈、欺凌乡人,并不是罕见的事情。邹虎的性子初时还算淳朴,在这样的环境下过了十余年,性情也早已变得凶残起来了。
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这世上本就弱肉强食,拿不起刀来的人,原本就该是被人欺凌的。
自己这些吃饷的人豁出了性命在前头打仗,其他人躲在后头享福,这样的情况下,自己若还得不了好处,那就真是天理不公。
——侯集麾下的精锐,素来是在这样的声音中过日子的,到了一些摩擦、比试的环节上,他手下这帮凶残暴戾的虎狼之士,多少也能挣下一些面子。这令他们变本加厉地坚定了信念。
到得后来,大军调拨襄樊防线,岳飞六亲不认地整肃军纪,侯集便成为了被针对的重点之一。襄樊大战本就激烈,前线压力不小,邹虎自认每次被派出去——虽然次数不多——都是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求生路,如何耐得后方还有人拖自己后腿。
再后来战局发展,襄樊周围各个营寨系数被拔,侯集于前线投降,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平日里再说起来,对于自己这帮人在前线卖命,朝廷重用岳飞这些青口白牙的小官胡乱指挥的行径,更是添油加醋,甚至说这岳飞小儿多半是跟朝廷里那生性淫荡的长公主有一腿,因此才得到提拔——又或者是与那狗屁太子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朝廷如此昏聩,岂能不亡!
参与了女真部队,日子便好过得多了。从襄樊往剑阁的一路上,虽然真正富裕的大城镇都归了女真人搜刮,但作为侯集麾下的精锐斥候部队,许多时候大伙儿也总能捞到一些油水——而且几乎没有敌人。面对着女真老帅完颜宗翰的进军,襄樊防线溃败后,接下来便是一路的摧枯拉朽,就算偶尔有敢抵抗的,实际上反抗也极为微弱。
男儿生于世上,这样子打仗,才显得爽利!
众人每日里说起,互相道这才是投了个好东家。侯集对于武朝没有多少情感,他自小贫苦,在山中也总受地主欺负,当兵之后便欺负别人,心中早已说服自己这是天地至理。
投靠女真数月之后,侯集跟麾下的弟兄说话时,又渐渐能说出一些更有“道理”的言辞来,例如武朝腐朽,灭亡乃天地定数,大金崛起正符合了世道轮转的定数,这次跟了大金,子孙后代便也有两三百年的福享——对照武朝便能想得明白。大伙儿及时选边,立下功绩,将来在这天下便能有一席之地。
总之,打完这仗,是要享福啦!
八九月间,大军陆陆续续抵达剑阁,一众汉军心中自然也有害怕。剑阁雄关易守难攻,一旦开打,自己这帮归附的汉军多半要被当成先登之士上阵的。但不久之后,剑阁居然开门投降了,这岂不更加证明了我大金国的天命所归?
没了剑阁,西南之战,便成功了一半。
十月里军队陆续过关,侯集麾下主力被安排在剑阁后方压阵运粮,邹虎等斥候精锐则首先被派了进来。十月十二,军中文官登记与复核了各人的名册、资料,邹虎明白,这是为防止他们阵前叛逃或是投敌做的准备。而后,各个军队的斥候都被集合起来。
被动员起来的斥候精锐足有万人之多,女真人中的精锐老卒便超过两千,负责统领斥候部队的,是金国宿将余余。
“……光只斥候便一万多……灭国之战,这架子是搭起来啦……”
与身边弟兄说起的时候,邹虎仿着平时诗集看戏时听到的口吻,言语颇为轻佻,但心中也不免为止震撼和与有荣焉。
“……前方那黑旗,可也不是好惹的。”
队中有人这样说时,邹虎也点头,拿出口头禅来:“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这世上道理,大伙儿可还看得不够么,大帅养咱们这么多年,什么事情都兜着,为什么?你够凶你就有吃的……武朝早就没戏了,那姓宁的确实凶,杀了皇帝,咱们不也是忍不了那帮家伙才反的么。你们身边,也都是这世上最凶的人……将来你是吃肉还是吃屎,打了西南这一仗,没人能说闲话了。”
“……为什么进来的是咱们,其他人被安排在剑阁外头运粮了?因为……这是最凶的人才能进来的地方!”
邹虎如此给麾下的士兵打着气,心中既有恐惧,也有激动。投靠女真之后,他心中对于汉奸的骂名,还是颇为介意的。自己不是什么汉奸,也不是胆小鬼,自己是与女真人一般凶残的勇士,朝廷昏聩,才逼得自己这帮人反了!如那心魔宁毅一般!
而今大伙儿都聚在西南了,这就是天底下最厉害人的战场,打完这一仗,挣下大大的功名,天下人自然要对自己刮目相看。当然,到那个时候,也不必自己去解释什么,天下都是大金的,自己眼前自然也会有一场富贵在等着。
斥候部队集结,女真宿将余余在高台上巡视的那一刻,邹虎便确定了这一点。在那接受巡视的校场上,前后左右哪里都是精锐的虎贲之士。属于女真人的斥候队一看便是尸山血海里走过来的最难缠的老兵——这是完颜宗翰都最为倚重的部队之一。
此外,渤海人、辽人、辽东汉人的队伍,也都是此时全天下最为精锐的斥候成员。便是自己这帮由各个归附军队里选出来的,又有哪一个不是手上沾了无数献血的精英中的精英——稍微差一点的,只配在后方劫掠和押粮,连剑阁都进不来,因为这边太他妈挤了。
这样的阵容杀过去,自己这边怎么输?
女真人向斥候们宣布了杀敌立功的细则,斥候部队不久便被分批次地派出去。在长达数十里的山道附近,周围斥候首先要建立起来的,是一道长达百丈的防线——这是为了避免黑旗斥候部队对女真将领的偷袭、对道路的破坏,而最为精锐的一批人,则被放出去到崎岖的山间寻找能够通过的小路。
剑阁附近群山环绕,车马难行,但过了最崎岖的大剑山小剑山山口后,虽然亦有峭壁悬崖,却并不是说完全不能行走,女真部队人手充足,若能找出一条窄路来,随后让无足轻重的汉军过去——无论损伤是否巨大——都将彻底打破人手不足的黑旗军的阻击谋划。
由于本身的力量还不被信任,邹虎与身边人最开始还被安排在相对后方一些的固定岗上,他们在崎岖山岭间的制高点上蹲守,呼应的人手还很充足。这样的安排危险并不大,随着前方的摩擦不断加剧,队伍中有人庆幸,也有人躁动——他们皆是军中精锐,也大都有山地间行走生存的绝技,不少人便恨不得展示出来,做出一番亮眼的成绩。
汉军部队在战场上或许远远比不上女真人,那都是一帮兵油子烂泥扶不上墙,但若论单兵技巧,斥候当中毕竟也有大量心气高的人物存在。有的在山中奔行一日不见疲惫,有的穿山过岭如履平地,有的善于隐藏,有的杀气外露猛兽见之都要瑟瑟发抖,有的陷阱布置精巧常人难避,他们往日里也受到过重视,此时既然降了,自然也想露一手惊一惊那帮眼高于顶的女真人。
从剑阁出发往黄明县城,走过十里的地方,有一处相对开阔的聚居点叫做十里集,此时已经被拓宽为军营了。邹虎小队看守的地方便在附近的山中,每日里看着密密麻麻的士兵砍伐树木,一日一变样,真像是有移山填海的威力。
他每日夜间便在十里集附近的军营休息,不远处是另一批精锐聚居的营地:那是归附于女真人麾下的江湖人的聚集地,约有八百人之多,都是这些年陆续归附于宗翰麾下的绿林高手,其中有一部分与黑旗有仇,有一部分甚至参与过当年的小苍河大战,其中领头的那帮人,都在当年的大战中立下过莫大的功勋。
这帮绿林人也多是汉人,双方人员偶尔便有来往,绿林人手上多有武艺绝活,原本眼高于顶,邹虎等精锐斥候身上也有绝技,互相展露之中,便都存了一分敬意。对面作为头目之一的一名绿林大豪名叫任横冲的,外号“覆血神拳”,与邹虎相见投缘,闲聊时说起前方的华夏军来,便道:“那宁毅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当年在汴梁被逼得跟孙子一样,就算小苍河,老子杀他手下的小崽子也杀了许多。”
邹虎这才知道对方当初在汴梁便认得那宁毅,小苍河之战又有战绩,当下悉心请教,任横冲便说起小苍河时与华夏军的作战,又说起他当年在京城与宁毅结了梁子,后来便立誓要以杀死宁毅为目标。
——在这之前不少绿林人士都因为这件事折在宁毅的手上,任横冲总结教训,并不鲁莽地直面宁毅。小苍河之战时,他率领一帮徒子徒孙进山,手底下杀了不少华夏军成员,他原本的外号叫“红拳”,后来便成了“覆血神拳”,以显霸气。
小苍河之战后,任横冲得女真人赏识,暗中资助,专门研究与华夏军作对之事。华夏军转往西南后,任横冲还来做过几次破坏,都没有被抓住,去年华夏军下除奸令,罗列名单,任横冲置身其上,身价更是飞涨,这次南征便将他作为精锐带了过来。
任横冲是颇有心气之人,他习武有成,半生得意。当年汴梁局势风云变幻,大光明教教主发动天下群豪进京,任横冲是作为淮南绿林的领军人物上京的。那时他成名已十余年,被称为绿林名宿,实际上却不过三十出头,真可谓意气风发前途远大,当时进京的一些人物年纪老迈,即便武艺比他高强的,他也不放在眼里。
在那时的任横冲看来,自己将来是要成为周侗、方腊、林宗吾一般的武林大宗师的。那时权倾一时的秦嗣源下台,女真又被打退,百废待兴,京城之地可谓天空海阔,就等着他上台表演。谁知后来一帮人追杀秦嗣源,一切都被葬送在那场屠杀里。
那一天汴梁城外的野地上,任横冲等人看见那心魔宁毅站在远处的土坡上,脸色苍白而怨忿地看着他们,林宗吾等人走上去嘲笑他,任横冲心中便想过去朝这传闻中有“宗师”身份的大魔头做出挑战,他心中想的都是大出风头的事情,然而下一刻便是无数的骑兵从后方跃出来。
即便天下第一的林宗吾,当时也是掉头就跑,任横冲外号“红拳”,但面对骑兵的冲撞,拳法真是屁用也不抵。他被战马冲撞,摔在地上磕碎了一颗牙,满嘴是血,后来又被拖着在地上摩擦,裤子都被磨掉,浑身是伤。一帮绿林人士被骑兵追杀到晚上,他光着屁股在尸体堆中装死,屁股上被扎了一枪都没敢动弹,这才保全一条性命。
对于从小养尊处优的任横冲来说,这是他一生之中最屈辱的一刻,没有人知道,但自那以后,他愈发的自尊起来。他费尽心机与华夏军作对——与鲁莽的绿林人不同,在那次屠杀之后,任横冲便明白了军队与组织的重要,他训练徒子徒孙互相配合,暗地里伺机杀人,用这样的方式削弱华夏军的势力,也是因此,他一度还得到过完颜希尹的接见。
即便是面对着眼高于顶的女真人,任横冲自认也不落于下风。大军终于杀到西南,他心中憋着劲要像当年小苍河一般,再杀一批华夏军成员以立威,心中早已沸腾。与邹虎等人说起此事,开口勉励要给那帮女真瞧瞧,“什么叫做杀人”。
过去数日,往前探路的精锐女真斥候陆陆续续都有受伤被抬回来的,一些是被地雷炸伤,一些是落入了华夏军的配合伏杀中,对于华夏军的凶狠,已经陆续有人感受到了。
不久之后,他们得到了前进的机会。
十月十九,前锋部队已经在对峙线上扎下营寨,构筑工事,余余向更多的斥候下达了命令,让他们开始往交界线方向推进,务求以人数优势,杀伤华夏军的斥候力量,将华夏军的山间防线以蛮力破开。
任横冲带领麾下百余徒子徒孙,当天便出发了。
邹虎是其后的一批,这时候,他还没有感受到太多的东西,作为已经滞后的斥候队,理论上来说,即便他们赶到前方,剩给他们的机会也不多了。川蜀山势复杂,能走的路终究也就那么多,数千人分几百批朝前方犁过去,能剩给后方的,没多少东西。
山路难行,斥候精锐往前推的压力,两天后才传到前线位置上。
这时候总管华夏军斥候部队的是霸刀出身的方书常,二十这天下午,他与第四师参谋长陈恬碰头时,收到了对方带来的进攻命令。宁毅与渠正言那边的说法是:“要开打了,瞎了他们的眼睛。”
此时,分拨到方书常手上统一调配的斥候部队共有四千余人,半数是来自第四师渠正言手下专为渗透、猎杀、斩首等目的训练的特种作战小队。剑阁附近的山路、地形早先半年便已经经过反复勘探,由第四师参谋部规划好了几乎每一处关键地点的作战、配合预案。到二十这天,一切被完全确定下来。
当天下午和晚上组织了出发前的安排和动员会。二十一,除原本就在山中作战的一千五百余人,以及方书常手头保留的五百预备队外,共有两百个以班为规模的基本特种作战单位,从不同方向上,被投入到前方的山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