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败一次,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在私下里传话了。”周佩低声说道。
“不动声色就是,哪一次打仗,都有人要动小心思的。”成舟海道。
“十余年前,世人尚不知武朝真会丢掉中原,就算私下里动些心思,也不免觉得,武朝是能够撑下去的。而今众人的议论,却不免要做些‘最坏的打算’了,‘最坏的打算’里,他们也都希望自己个过点好日子……”周佩低声说着,探起头往城墙最外头的黑暗里看,“成先生,汴梁的城墙,也是这样高这样厚的吧?我有时候站在下头往上看,觉得这样巍峨的城墙,总该是万世不易的,但这些年来的事情告诉我,要敲开它,也不见得有多难。”
成舟海沉默了片刻:“……昨日陛下召殿下进宫,说什么了?”
周佩笑了笑,随后面色肃穆下来,看看周围,才低声对成舟海说话:“父皇旁敲侧击地问我,若京城情势危急,是否能够将韩世忠将军率领的镇海新军及时撤回临安,与禁军换防……父皇知道下面的人心浮动,也信不过禁军,甚至想要……撤掉禁军的余子华余将军。”
“撤回镇海军这是病急乱投医了,至于余将军……”成舟海皱了皱眉:“余将军……自武烈营升上来,可是陛下的心腹啊。”
周佩迟疑了片刻,想起父亲昨天说过的话,面上露出讽刺的笑容:“……是啊,武烈营当年驻守江宁,余子华与父皇旧时便相识,因此才得以统领禁军,但在此时……成先生,对当年跟在他身边玩的那些人是什么货色,父皇也最是清楚不过了。他只是无人可用,欺负欺负人喝喝花酒,父皇比谁都信任他们,要打仗了,父皇可是比谁都信不过他们……”
“然而余将军这些年来,确实是痛改前非,律己极严。”
“父皇不信这些,我也只能……尽力劝阻。”周佩揉了揉额头,“镇海军不可请动,余将军不可轻去,唉,希望父皇能够稳得住吧。他近来也时常召秦桧秦大人入宫问询,秦大人老成谋国,对于父皇的心思,似乎是起到了劝阻作用的,父皇想召镇海军回京,秦大人也进行了劝说……这几日,我想亲自拜访一下秦大人,找他开诚布公地谈谈……”
两人在这城楼上看了一阵子,旋又离开,马车驶离城墙,驶过黑暗中的街道,到得临安府大牢附近时,揉着额头的周佩想起一些事情来:“昨日铁捕头那边似乎抓到些人,咱们去牢里看看。”
成舟海点头应是。
一行人来到大牢,旁边的副手已经将铁天鹰在做的事情报告上来,走近刑房时,血腥的气味传了出来,铁天鹰大概稍微洗了洗脸和手,从里头出来,衣服上带着不少血迹。他手上拿了一叠问询的笔录纸,领着周佩与成舟海朝刑房里头看,木架子上绑着的中年书生已经不成人形了。
“你这是否是屈打成招?”成舟海皱眉问。
“不是。”铁天鹰摇了摇头,“此人与女真一方的联系已经被确认,书信、指正人、替他传递消息进来的禁军卫士都已经被确认,当然,他只认为自己是受大族指使,为南面一些大家子的利益游说说话而已,但先前几次确认与女真有关的消息传播,他都有参与……如今看来,女真人开始动新的心思了。”
“是你先前报告的那些?”成舟海问道。
铁天鹰点头,随后与成舟海一道看了看周佩:“此事容在下禀报,殿下是想……”铁天鹰指了指刑房与另一边相对干净的小房间,略作询问,周佩看着牢房里指甲都被拔掉的血人,扭头往小房间里过去。
铁天鹰与成舟海跟过去,在小房间的桌子上摊开地图:“此事早几天便有人小规模地在聊,乍听起来颇为离经叛道,但若细细咀嚼,却不失为一种想法,其大概的方向是这样的……”
铁天鹰顿了顿,将手掌切在地图上的襄阳位置,然后往地图标注的西面区域扫过去:“若京城战事紧急,退无可退……向女真西路军宗翰元帅,割让襄樊及襄樊以西,长江以北的所有区域。”
他这话说完,周佩的手臂按在桌子上,整个脸色都已经阴沉下来。
成舟海在一旁低声开口:“私下里有言,这是如今在镇江附近的女真将领完颜希尹偷偷向城内提出来的要求。一月初,黑旗一方有意与剑阁守将司忠显商量借道事宜,剑阁乃出川要道,此事很显然是宁毅对女真人的威慑和施压,女真一方做出这等决定,也明显是对黑旗军的反击。”
他指着地图上的那片区域:“襄樊至剑阁,千里之地,又控扼川蜀,一旦割让这一片地方,女真西路军战绩已够,再无南下伐武之理由,甚至于东路军的无功而返更能为他们所乐见。而一旦掌控这一片区域,宗翰、希尹将以强兵入成都,宗翰、宁毅着两方,便要提前对上。两败俱伤,也并非没有可能……”
“割让千里之地?这也说得出来?”周佩的声音干涩。
“若然临安危殆,那便挺好说了……”成舟海道,“而且,若从大方向上看来,女真人……至少宗翰希尹那边,对于黑旗军的忌惮,更甚于武朝,若能吞下武朝而后灭黑旗,固然最好,但若是退而求其次,我有时候也觉得,他们宁愿能在这一次,覆灭黑旗……”
他这番话说完,静静地看着周佩,周佩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有些东西乍听起来确实像是天方夜谭,然而若真能成事,宗翰率大军入西南,宁毅率领着华夏军,也必然不会退却,这两支天下最强的军队杀在一起,那情形,必定不会像武朝的江南大战打得这样难堪吧……
周佩想了一阵,终于摇头离开:“此为霍乱人心之言,揪出他们来,择日统统杀了!”
成舟海露出些许笑容来,待离开了大牢,方才正色道:“如今这些事情就算说得再漂亮,其目的也只是乱我军心而已,完颜希尹不愧谷神之名,其阴阳谋略,不输西南那位宁人屠。不过,这事我等虽能看懂,城中许多人恐怕都要动心,还有陛下那边……望殿下慎之又慎……”
周佩点了点头,不久,乘马车去了。
过得几日,类似的消息在城内开始扩散发酵,女真西路军提出了要求:割让襄樊以西、长江以北则退兵。
而在这其中,据说女真东路军也提出了要求:武朝认大金为父,永为臣属,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同时——
——杀韩世忠,以慰金人之心!
……
二月的镇江,屯兵的营地间混着霜结与泥泞,君武走出营帐,便能看见军队换防出入与物资调动时的情景,偶尔有伤员们进来,带着硝烟与鲜血的气息。
战争更多呈现的是铁血与杀伐,半年的时间以来,君武几乎已经适应这样的节奏了,在他的前方,是名震天下的众多女真将领的进攻,在他的身后,也已经经历了十数万乃至于数十万军民伤亡的惨烈。
镇江往东、往南,希尹、银术可、阿鲁保等女真将领的部队攻克了几座小城,正在谨慎地将战线往南面延伸,而在更大区域的范围里,属于武朝的部队正将南线的道路层层封锁。每隔几日便会有一两次的摩擦发生。
希尹率领的女真宗翰麾下最精锐的屠山卫,即便是如今的背嵬军,在正面作战中也难以阻挡它的攻势。但聚集在周围的武朝部队层层消磨着它的锐气,即便无法在一次两次的作战中阻止它的前进,也一定会封死他的后路,令其投鼠忌器,久久不能南行。
相对于前线士兵的浴血搏命,将军的运筹帷幄,太子的身份在这里更像是一根主心骨和吉祥物,他只需要存在且坚定贯彻抵抗的信念就完成了任务。君武并不对此感到沮丧,每日里无论多么的疲累,他都努力地将自己装扮起来,留一些胡须、端正仪容,令自己看起来更加成熟坚定,也更能鼓舞士兵的士气。
偶尔从临安传过来的各种勾心斗角与复杂的人心浮动,令他嗤笑也令他感到叹息,偶尔从外界赶来的抗金志士们在金人面前做出的一些行为,又让他也感到鼓舞,这些消息多半英勇而悲壮,但如果天下人都能如此,武朝又怎会失掉中原呢?
二月十二,有金人的使臣来到镇江的军中,要求对太子君武以及整个武朝朝廷提出劝降,其中的条件便有称臣及割让襄樊以西长江以北地区、严惩抗金将领等众多狮子大开口的条件,君武看了个开头便将它扔了出去。
“希尹等人如今被我百万大军围困,回得去再说吧!把他给我推出去杀了——”
那使臣被拖了出去,口中大喊:“两军交战不杀来使!两军交战不杀来使!可以谈!可以谈啊太子殿下——”之后被拖到校场上,一刀砍了脑袋。
不久之后,屯兵于镇江东南的完颜希尹在军营中收到了使臣的人头,微微的笑了起来,与身边诸人道:“这小太子心性刚烈,与武朝众人,却有些不同……”
“可惜了……”他叹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