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看向章越反问道:“仁德夹杂了其他还是仁德吗?”
章越当场领教了司马光的口才,于是亦反问:“那么内制又如何看董子(董仲舒)和扬子(扬雄)呢?”
“他们是不是儒呢?”
“董子引法入儒,扬雄引道入儒,魏晋时的玄学,便是引老庄入儒。”
“我听说提点广南西路刑狱的周濂溪(周敦颐)以及他的学生程正叔(程颐)之学,他们讲究性命之学,这在以往我等儒生是连想也想不到,我想日后有人引释入儒也不奇怪。”
“仁德可以是道,这不可以变的,但术却可以变!”
章越讲了一番,然而司马光却并不认同章越的说法。
章越也没打算说服司马光,这不是人可以办到的事。
他继续道:“内制此番视察河工所主张的建约之策,朝廷已是允了,内制可知是谁推动此事的?”
司马光建议在河上建丁字坝,逐步减少北流流量,让北流的黄河慢慢自淤,同时加大东去的流量。
“此案正是王介甫在御前大力支持的。”
司马光没料到竟是王安石支持的。
司马光想到或许是王安石知道自己请郡的消息后,也用这样的方式来挽留自己吧。
介甫此人一向性高自负,故而才婉转至此。
司马光想到这里心底微微有些高兴道:“我之所以请郡,便是要全了与介甫这一段几十年来的交情,并非为了其他啊!”
章越听得出司马光也有想与王安石修好之意,趁着二人还未真正撕破脸,司马光说我自己主动退一步,日后咱们相见了还有交情在。
章越听了可惜,真正不让你司马光走的不是王安石,而是官家啊!这才是自己这一趟找你的来意啊。
章越道:“不仅是王内制,就是官家提及内制时,也曾言道,当年汲黯在朝时,淮南王便不敢谋反。”
司马光问道:“如今朝廷上淮南王是何人?”
这句淮南王当然范围很大,可能是韩琦,也可能是王安石,甚至是其他人。
章越这时候一句马屁奉上道:“没有内制在朝,不知天下有多少人要作淮南王了。”
章越这话也不是夸张,官家亲政没两年,韩琦等大臣都走的情况下,位置还没那么稳,真正的班底还未培养起来,以司马光如今的威望在朝,是可以当中流砥柱的。
但司马光却道:“我看莫不是异论相搅之策吧?”
章越心底一凛,司马光是聪明人,明知道官家不打算用自己推行政治主张,那么为何要挽留他呢?
司马光猜测留在朝堂上可以让马上要启用为参知政事的王安石有所顾忌。
这是从宋真宗以来,一直奉行的异论相搅之策。
其实王安石要推行变法,这是本朝前所未有之事,说是摸着石头过河也不为过,天下除了王安石,恐怕任何人包括官家对这次变法都没有底。
官家需要你司马光作为一個工具人留在朝堂上。
这个猜测也是有可能的。
司马光其实也不想恶心人,他知道自己不受官家待见,想要先走一步,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吗?司马光连续三次向官家请郡,我自己到地方去总可以了吧?
但是马上要用王安石变法的官家,却非得派章越来挽留司马光。
章越心想,自己这么说,不就是将官家给得罪了吗?
章越立即道:“内制乃定策元老,在濮议之中又立倡皇考之说,有拨乱反正之功,当初在谏院时,为敢言之臣,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封疆大吏,内制都直言无讳,敢于批评。”
“如今国策未定,正需借重内制学识和才华,最重要是内制不党,为官清廉,再论及执拗二字,天下除了王介甫,无人可及内制。”
司马光看了章越一眼道:“待制真了解老夫么?”
章越道:“下官不敢说了解,但下官知道无论是先帝还是今上都知道内制是国之柱石,如今朝堂上实离不开内制。”
到底官家舍不得司马光走到底是哪个原因?
皇帝也说得很模糊,能讲出的道理,往往不是真的道理。
最后章越恳请道:“还望内制为社稷留之。”
司马光看了章越一眼,最后缓缓点头。
他从屋内仰望天井里停歇的飞鸟,如今他却是困在汴京,是要走却走不了。
章越见司马光答允,自己也是松了一口气,可以回去与皇帝交差了。
熙宁二年二月,王安石拜参知政事。
王安石上一任便大刀阔斧。
同月,王安石请置‘制置三司条例司’,凌驾于三司之上。
此三司条例司本是官家为司马光准备的,他即位之初便打算让司马光设一个裁撤国用的班子。如今便给王安石以理财的名义给用了。
王安石总领其事后,为三司条例司安排班子,他向官家推举的第一个官员便是章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