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龙县
公孙颜此行并不张扬,连护卫的骑士都特意叮嘱换下了军中玄色制服,穿上普通戎服。
比起公孙颜订制的玄色劲装,普通戎服颜色多样,看起来便少了一股气势。
可对于在卢龙县城门等待入城的百姓、商户来说,这队人马依然具备极强的威慑力。
人世间没有真正的蠢人,即便是这个时代一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也有自己的想法盘算。
远远见到这样一支甲马俱全、挟弓带刀的队伍行来,便有机警的商户将运载货物的牛车赶到了道旁。
晚些进城倒是无妨,不小心触怒了这些世家大户,才叫麻烦事。
眼前这支队伍,马匹膘壮,上头的骑士着戎服细铠,个个面色红润。
若只是如此倒也不算什么,大族精养的士卒也不是没有这样的精锐。
更重要的却是这一行人,一路行来全都腰杆挺直,须发不乱,衣甲整洁。
一般大族,即便是精养的士卒也不会去管得这样细致,整顿士兵卫生状况。
这支队伍身上精气神上的独特特质,足以让聪明人展开一些联想。
关旸便是这样一个聪明人。
白面长须,一袭朴素的衣袍,如不知底细几乎会将他认作一个文士。
他是卢龙县中商贾,马匹、盐铁、酒水、胡奴那样的生意,他还不配从世家豪族手里抢得份额。
但他天生具备着独属于商贾的狡黠与勇气,凭借着自身的眼光,多年来将一些漆器、陶器贩往塞外,也赚得一份不薄的家底。
关旸生长在北地边塞,亦是饱受胡虏寇边之苦。
但这北地边塞的苦寒、贫穷、饥饿与蝗虫般的胡虏可怕程度是一样的。
关旸一直在思考,如何在这动乱的北地,叫家人后代不再受饥寒、胡虏之苦。
于是在阿都大摇大摆驻扎迁安后,他成为了第一批与阿都那作买卖的人。
虽世家把控利润丰厚的交易,可他也拾得了一些漆器、低档布帛之类的买卖。
有了这条商道,胡人不会私自寇犯卢龙,那些胡虏也是人,也喜欢享受,喜欢汉地精良的漆器、软而轻薄的布帛锦锻。
因这样的默契,卢龙塞数年没有胡人从此方向南下寇边。
只有阿都那一部在此游荡,干些劫掠烧杀玩乐的勾当。
可是,死的、劫掠的都是平民或者一些小族坞堡,关氏与阿都那有合作,阿都那部除了偶尔来讨取索要些财货,并不会侵扰烧杀关氏的坞堡。
只要关氏得以保全,其余人等死不死于关旸关系不大。
即便偶尔听闻灭门、灭村惨案惨剧,心生愧疚暗恨,但助纣为虐的买卖还是要继续做下去的。
不做。
被烧毁的就会是他关家的坞堡。
悬挂在胡人鞍侧的就会是他关氏男丁的头颅。
被胡虏蹂躏的便是他关旸的妻子姊妹女儿。
他本欲便这样积攒更多的家底资本,将幼孙送至大族家学听经,数代之后慢慢的改变这低贱的贾人身份。
届时移居入中原,他听闻中原气候宜人,不会像北地一般气候恶劣。
但是他长远而宏伟的计划,并没有如他所料的发展下去。
阿都那,败了!
在卢龙迁安一带飞扬跋扈,以商道份额挟制塞外部族的阿都那,居然一战溃败,部族青壮精锐全灭。
公孙瓒兵败自焚。
阿都那被一支从易京突围的白马义从击溃。
这两个消息先后传来时,关旸感觉有些恍惚。
随之而来的便是深深的焦虑。
没有了阿都那,只怕今年就会有胡人南下卢龙寇边。
卢龙塞军备废弛多年,凭卢龙县令那贪婪的豺狼,如何抵抗蝗虫一般的胡虏。
届时,他们这些人将成胡人獠牙下,最肥嫩的羔羊。
关旸急忙开始张罗起举族迁徙时,令支又有消息传出。
辽西公孙家有了动作。
那个击溃了阿都那的赵姓都尉,将成卢龙县主官,并领障塞都尉。
这几乎是在告诉众人,卢龙县并未被公孙氏放弃。
这样的情况是好事也是坏事。
这位新任障塞都尉应是个极武勇之人,又有庞然大物公孙氏的支持,戍守边塞应强于原县令。
平民小姓欢呼的同时,如关旸这般行商买卖的人,心里却不那么踏实。
这位新任障塞都尉是公孙瓒部下,对胡人态度定不会太友好,他会如何对待这条通往塞外的商道?
故土难离,如关旸这般置下宅田的,即便迁离也会损失大笔财富。
可若是障塞都尉封闭商道,断了大半生计也是关旸无法承受的损失。
于是迁安、卢龙、辽东,几乎参与到对胡人买卖的人,都活动起来,他们想要寻求一个大家受益的折中之法。
要这位障塞都尉既能守住卢龙,不叫卢龙县沦陷于胡人铁蹄。
也希望能保留商道,好让他们产出的盐、铁能继续送往塞外,换回大批的良马和牛羊。
这样的想法或许在后世之人看起来,可笑又无耻。
但对此时一心为私为己的士族豪强来说,实在是再合理不过的操作。
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位障塞都尉到任,他却在孤竹庄园滞留数日。
待到众人,包括等着接任的原卢龙县令都望穿秋水的时候,这位障塞都尉终于带着数百步骑,在最后期限之前到任卢龙。
原卢龙县令当天便带着多年搜刮来的财富,和幕僚回了令支。
众人纷纷递上拜帖,试图上门拜访结识一二的同时,探探口风。
也有人自觉较有脸面,直接去信询问公孙太守。
全部人都在猜测,这位障塞都尉会采取何种态度对待商道时。
却有辽东叶氏,太守府议曹叶尧来到卢龙,挨个拜访县中大姓。
言明卢龙将开大市,重定贸易规则,同时希望各家出借劳工重筑卢龙塞以抵御胡人。
至于回报后话,并未有消息传出,但关旸心知必与那大市有关。
以关家的门第,并不配叶尧这个议曹来做说客,这消息还是关旸暗中安插的人手传出来的。
关旸敏锐的察觉,大市的建立,将是一场利益的重新划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