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石现世,一方天地灵蕴尽纳其中,九片花瓣随之缓缓闭合。夜空残月当顶,风云四散飘渺,山顶一番激烈血腥的人兽之争,到此总算暂且告一段落。
可就在这时,金翅大鹏忽然展翅掠来,双翼荡起狂风,直落在那已经黯淡无色的巨石前,它看着巨石上那虚浮于空的聚灵石,两只竖瞳中暴射出凛凛凶芒,双翼不停振动,一派蠢蠢欲动之势。
沈默暗吃一惊,先前他见大鹏拼力阻挡来犯的凶兽,还以为它是在相助任平生,却未料到它也会对那聚灵石生出染指之意。可这大鹏分明对任平生颇为认同信任,猝然之下,沈默一时颇有顾虑,不知到底要不要出手阻止。
任平生一掌击退朱厌,所有的注意力全在聚灵石上,一见大鹏有所异动,他冷哼一声瞬息而至,横身挡在大鹏之前,周身气机磅礴喷涌而出。金翅大鹏被他无匹气势震慑得不由往后一退。
金翅大鹏浑身黑羽一阵阵抖动,它口发厉啸,竖瞳中凶芒更盛!
“老伙计,”任平生头也不回,语气淡然,“既然应允了你,我自然会守信,你又何必如此急躁?”
说话间,不见任平生有任何动作,人却倏忽到了巨石顶上,随即双手虚抬,双掌涌出一股阴柔之力,他掌势忽开忽合,阴柔真气凝聚成团,将那颗聚灵石裹在其中。
金翅大鹏扑腾着双翼,扬起头盯着任平生,竖瞳中凶光略有消弱。
任平生聚精会神以双掌之力炼化聚灵石,忽然话音倏冷,说道:“畜生再怎么通灵,那股兽性始终还是改不掉。小子,若它不老实,就劳烦你给它一刀!”
沈默闻言,微微一怔,随即会意,身形微动,一步掠过数丈距离,横身站在了那巨石旁。他单手按刀,神色凝重。
以任平生的修为,上古凶兽血脉的朱厌尚且被他轻易击退,这只金翅大鹏虽也不遑多让,但也绝不会对他造成威胁。可他此刻竟说出这一句话,那便说明任平生此刻以自身功力炼化聚灵石已是倾尽全力,暂时无暇分出精力应对身后虎视眈眈的大鹏鸟。
金翅大鹏与那朱厌一样,都是拥有上古凶兽血脉的怪物,又在这个充满了天地灵气的地方不知存活了多少漫长岁月,它们在此长年累月受灵气温养,其性早已通灵。就见大鹏鸟低声呜鸣,它双瞳紧盯着任平生的背影,又不时转头看了看沈默,似在权衡三者之间的强弱利害。任平生的强大想必它早已领教过,不然也不会对他如此温顺。而沈默虽是初来此地,但先前山崖前的那一记掌刀之锐,确实也让这头凶兽吃了一次闷亏,它似乎同样能感觉到这个人类也非同寻常。
似乎在做了一番计较后,金翅大鹏竖瞳中凶光逐渐散去,它往后又退了退,可双目却还是紧紧盯着任平生。
“很好,你既然已有觉悟,便不枉我当年留你一命。”任平生聚精会神之下不但能清楚感应到下面的动静,还尤能开口说话,“就冲这一点,我答应你的好处,自然便会兑现。”
沈默闻言,脸上露出惊异表情,敢情这金翅大鹏,原来早就已经被任平生以强横无伦的武力收服了。
任平生双掌阴柔之力反复流转翻涌,形成一团真元气罩将聚灵石裹住,片刻工夫后,任平生双掌之间散发出一团犹如阳光的暖流,继而弥漫出一阵阵如烟似雾的蒸汽,与此同时,那颗聚灵石上的九片花瓣,再次神奇的缓缓展开。
沈默微微抬头,看得双眉紧皱,内心惊骇无比。任平生竟能以自身功体的真元之力,转化为纯粹的自然之气,将聚灵石重新赋予了生命,让那九叶花再次绽放。这等功体修为之高,说是已达神化莫测之境也毫不为过。
沈默暗自叹息,心想自己行走江湖虽无意名利,可对自己的武功却一向颇有自信,也从不曾懈怠修炼,以他目前的武道修为,他自信已能达到独步武林的境界。可如今机缘巧合之下遇见了任平生,方知武道一途,当真其深如海其阔如天。也印证了那一句老话——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江湖上练武之人何止千万,有些人穷极一生也未必能达到沈默如今的境界,可沈默同时也想到,而自己若想要达到任平生那样的境界,却不知还需要付出多少精力才能触摸到那道门槛。
沈默忽然有些沮丧。任平生的出现,让他受到的震撼绝非言语能可形容,他也深深认识到自己与绝对强者之间的明显差距。
这个念头一起,沈默便又忽地微微一惊,这么多年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涌现出与他人作比较,以及内心隐隐生出质疑自己武功的想法。
沈默生性寡淡无欲,他闯荡江湖多年,却始终谨言慎行,若非逼不得已绝不会轻易显露武功,这样就让他在江湖上身无半分声名,至今日前他更没有任何对头敌人。而自从元武宗陨落以后,这些年他行走江湖便再没遇到过能与之比肩的武林高手。其中原因便是因为当年中原无数高手差不多都丧命在和魔教的那场血战中,导致如今青黄不接,人才凋零,仅存的中原高手中,如吕怀尘与徒弟齐华阳,还有剑宗卓释然以及春秋阁主花自飘等人,俱都又自封不出,沈默对他们也只是仅闻其名而未识其人。于是仅从武道上论,沈默便没有机会与他人作对比的机会。
一个人若是没有对手,便不会在乎自己的强弱,也就不会有对比,没有了对比,便看不到自己的弱点。
相同的,一个人若是没有敌人,那他便不会有杀气,也更不会有危险,没有了危险,也就失去了斗志,就会让人变得松懈。
沈默在武道上虽也算有所成就,但却缺少了一面能正视自己弱点的镜子。他虽然天生性子寡淡不喜争强,却不代表他没有好胜之心,也还没达到真正的与世无争的那种超然心境。
自古以来,那些真正能做到“与世无争”的绝世高人,无一不是从无数次的胜负生死的艰苦经历中顿悟而成。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会从那些得而复失、胜负强弱以及生死中看清自己以及看清世界,最后才能做到真正的超脱和“目空一切”“与世无争”。
倘若没有实际贴切的难忘经历就说出这些道理,就好比一个从来都没有吃饱过饭的人,突然间对别人说出一句“闻食而腻”,那岂不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所以当沈默遇到任平生后,他才猛然惊觉,他的修为虽已经很高,却也好像安于现状太久了,他执着于寻找,似乎也同时失去了要超越自己的执着。
那一瞬间,沈默思绪飘飞,任平生的出现无异于给他敲响了一记警钟。这些年他谨言慎行,从未与人结仇,这样虽说能让他处于一个相对安全的处境,以便于他在暗中追查寻找同门师兄萧易的行踪。可如此一来,相对潜在的危机也同样随时伴随着他,因为他还有一个处于暗中的真正可怕敌人。
梅饮寒,这个曾经在鬼隐门与鬼王元武宗并肩的可怕存在,就是一个无时无刻都在威胁着沈默安危的敌人。沈默多年来的谨言慎行,也可以说就是刻意为了躲避此人的注意。
曾经同样是绝代高手的元武宗如今已经丧命于梅饮寒之手,那他如今武功境界之高无疑更胜百年前,若此时沈默遭遇到了梅饮寒,结局不言而喻。
萧易是沈默的执念,也是他行走江湖的唯一目标。可梅饮寒同样也是他们两人背上的芒刺,一日不拔便一日不得安宁。就算这个人现在不知身在何处,但沈默却有一种预感,梅饮寒迟早都会出现。若要消除这种危机,就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彻底隐藏形迹从江湖上消失。二是继续提升武功修为。但第一种选择沈默显然短时间内无法做到,因为他还没有找到萧易。但只要他继续身在江湖,那梅饮寒找到他的可能性就依然存在。所以如今最合适的选择,似乎就只剩第二种。只有让自己变得更强,才能有足够的本钱和底气面对那个潜在的强大敌人。
沈默此时才猛然惊觉,他必须得要加快提升武功境界的速度了。
就在沈默思绪纷闪之时,任平生忽然冷哼一声,随即同样冷漠的声音飘荡而起:“一甲子以来,这是你第三次踏足此地了,既然旧地重游,何不现身一见?”
沈默闻得那冷然之语,立刻收回心神,同时不由大是惊异,因为任平生的话显然不是冲他说的。
可此时此地,山顶除了那头金翅大鹏,以及他与任平生外,并无第三人。
沈默目光四扫,却并未发现有何异样。就在他狐疑之时,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轻叹。
沈默悚然一惊,浑身顿时寒毛炸起,他急忙转头,就看到身后数丈外的花叶杂草之间,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人影。
沈默震惊莫名,以他的感应,竟完全不知这个人影是何时出现在身后的。他双眉皱起,目光落在那个突兀出现的人影之上。
淡淡的冷月下,那人身着一袭暗红色的长袍,身形虽高却枯瘦如柴,一眼看上去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而他的头脸俱都笼罩在一顶同样暗红的兜帽中无法辩其面目。除了这一身长袍外,此人浑身上下便再无长物。
此时,那人影临风而立宛如幽灵,臂膀松垮下垂,双手拢在宽大的衣袖中置于腹间。
金翅大鹏也没有提前察觉到此地已经多了一个不速之客,它竖瞳中陡然射出两道凶光,双翼扑腾展开,就要朝那人影飞扑过去。
那人影缓缓侧头,兜帽下的暗影中立刻仿佛有两道冷电一般的锐利目光飚射而出,直射向那金翅大鹏。
那两道目光飚射之时,山顶之上仿佛凭空扫过一阵宛如海啸般的无形气息,竟让那金翅大鹏顷刻间如临大敌,意欲飞扑的双翼不由自主的又收了回来,只在原地发出一声尖利的低啸。
那人影浑身上下除了那一袭长袍极为宽大之外,似乎并无任何显眼之处,身上也并无半点气机流转迹象。可就是这一个看似毫无特别之处的人,只一眼之间,竟然就让生性凶暴无比的金翅大鹏噤若寒蝉不敢妄动。
沈默见此,不由怔在当场,他想不到那个看似毫不起眼的人影,身上竟隐藏着这等惊人的慑服之力,一时间心中惊骇之情久久不散。
那人影却毫不在意沈默那惊诧讶异的目光,他微微抬首,兜帽下阴暗中那两道冷电一般的目光继而一转,锐利地飚射向巨石上的任平生。
任平生却还是头也不回,对那人的出现好像完全没有半点意外。而他双掌之间的那朵九叶花,此刻已有八片花瓣被他拈在了手指间。
就见那人影忽然又是一声轻叹,然后喃喃道:“果然时不与我,老夫终究还是来晚一步了。”
那人的话音甚是缓慢,且显得极为苍老,似乎说话的人本来就是一个颇有年纪的老者。但沈默却从能够听得出,那人的中原话虽说得字正腔圆,但语调却绝非纯正的中原口音。
任平生脸上神情毫无波澜,他依然聚精会神的盯着双掌间聚灵石上的最后一片花瓣,闻言冷冷道:“六十年来,你两次测算,如今却还是白跑一趟,说起来真应了那句人算不如天算的古话,也的确是时不予你了。”
那人影一动不动,苍老的声音缓缓传出:“老夫之所以会来晚一步,并非时间计算有误,而是老夫低估了你的能为。”那人又是一声轻叹,望着任平生那无形的冷冽目光似又凝重了几分,“若非你沿途刻意留下了陷阱,老夫也不会走错方向而耽误了时辰。真所谓天机犹可测,人心却莫知,你真是好深的算计啊!”
苍老的声音里含着些许愠怒,但更多的却是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