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鸣睁大了眼睛,目光落在桌案上那一份存档之上,只是瞥了一眼,马鸣不禁张大了嘴巴,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道:“这……这是什么?”
就见那存档之上写着“正德元年七月四日夜,天干物燥,锦衣千户韩凌宅院意外走水,千户韩凌不幸遇难,家属伤亡不计……”
一旁的陈克却是显得非常的平静,一边将被李桓一巴掌拍碎的茶几收拾到一旁,一边叹了口气道:“大人大可不必这般,对方这明显是将手伸进了福州锦衣卫千户所,所以欺上瞒下,将灭门大案改成意外走水并非是什么稀奇事。”
李桓看陈克那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不禁道:“子明,你似乎是一点都不奇怪,莫非像这种事情还非常多吗?”
陈克摇头道:“多倒是不多,毕竟敢杀官的人还是寥寥无几的,但是大明官员众多,每年总会有那么几个倒霉蛋或者是被贼人所杀,又或者是被江湖义士所杀,再或者就是被政敌算计而死,这种事情也不是什么怪事吧。”
李桓这会儿稍稍冷静了下来,仔细一想,陈克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大明那么多官员,被人害死也不是不可能。
哪怕是后世那个年代,还不是一样有官员死的莫名其妙吗?
看着李桓神色,陈克道:“一般而言,这种事情不管是锦衣卫系统还是地方官员,一般来说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给安排一个天灾的名头又或者是自杀的名头报上来。
马鸣睁大眼睛道:“那可是有品阶的官员啊,说被人弄死就被人给弄死了?难道说朝堂诸公都是瞎子不成,他们就不知道其中的猫腻?”
陈克却是冷笑一声道:“百官又如何不知,可是就算是知道其中猫腻又如何,只要做下这等事的人关系够硬,还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一旦惊动了天子,百官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必然要彻查官员死因,到时候万一查出点什么,牵扯出更大的麻烦来,恐怕倒霉的人更多……”
李桓听陈克这么一说也算是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陈克淡淡道:“说到底,只要不是太过分,又或者是有足够的能力摆平一切,对于朝堂诸公来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李桓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忍不住冷笑道:“真是好笑,他们也不怕哪一天自己也被自杀了吗?””
陈克叹道:“都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没有真正的威胁到他们自身,又有谁会为了他人而去趟这种浑水呢?”
马鸣忍不住道:“这么说韩凌一家就这么死的不明不白了?就连这锦衣卫存档之中也是记录着死于意外走水,尸骨无存?”
眉头一皱,李桓看向陈克道:“经历司到底是谁主管的,别人看不出,难道身为锦衣卫就看不出这其中的猫腻吗,为什么连派人调查一下都没有便直接盖章存档了?”
陈克犹豫了一下道:“回大人,如今主管经历司的是指挥佥事陆衡,不过陆衡已经很少过问经历司的事了,一心等着致仕养老,想来他也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处理……”
一旁的马鸣不禁轻声嘀咕道:“真不知道这太平盛世之下,到底有多少百姓或者官员看似正常死亡,其实内中另有隐情!”
李桓眼中闪过一丝嘲讽道:“这不就是百官所要的太平盛世吗?”
陈克深以为然的点头道:“是啊,这就是百官所要的太平盛世,若然将所有的盖子都揭开,天下动荡,民不聊生,他日青史之上,他们岂不都要被重重的记上一笔!”
出了事便盖盖子,捂事实,掩真相,这不就是这些官员的本能吗!
眨了眨眼,马鸣看向李桓道:“大人,怎么办?”
李桓眼中闪过一道厉色,看着手中的存档,冷笑一声道:“韩凌、程义他们不会就这么死的悄无声息的。”
陈克虽然说早就猜到李桓会作何决断,但是真正听李桓这么说,心中还是忍不住泛起几分激动。
他是不知道李桓同蔡文之间的仇怨,也不清楚韩凌到底是为何方身上所暗算。
但是能够暗算一名锦衣卫千户,并且还能够一手遮天,欺上瞒下,将灭门大案搞成意外走水递上来,陈克也能够想到对方恐怕不是皇亲国戚便是封疆大吏一样的存在。
同这等人物对上,本身就是极大的麻烦,尤其是李桓同韩凌非亲非故,只是为了下属的死,这如何不让陈克为之动容。
关于蔡文算计谋划琅岐屿,更是害死其父李贤的事情,如今整个锦衣卫衙门之中,也只有带回这个消息的陈耀还有李桓知晓,便是陈克、马鸣他们也不清楚其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毕竟先前李桓见陈耀之时,陈克、马鸣他们便有意的避开,他们也知道李桓派了陈耀前往福建老家,料想是为了什么私事,因此都知趣的避开。
后面得知韩凌堂堂锦衣卫千户满门被灭的消息,也只当是陈耀此番福建之行,无意之间撞上的地方大案,却也没有多想。
感受到陈克那异样的目光以及反应,李桓只是稍稍一想就知道陈克是误会了,将自己当成那种不畏艰辛,愿意为属下主持公道的上官。
不过李桓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反正这件事无论是为了还韩凌一个公道还是为了报杀父之仇,他都会一查到底,拿下蔡文。
想着先前他从马鸣那里拿到关于蔡文的罪证,翻看过后,其中锦衣卫所查探到的关于蔡文这些年来所犯下的种种罪行,一桩桩一件件可以说是触目惊心。
如果说不是有亲身的经历,李桓只看那一桩桩的罪行都有些不敢相信。
勾结倭寇、蓄养死士、强占民田、强抢民女,动辄破家灭门,甚至其中还有关于两名因为反对蔡文而被其暗中谋害的官员之事。
李桓现在想一想,却是有些理解为什么蔡文敢支持人那么明目张胆的夺他们李氏世袭的琅琦屿百户官之位了。
相比蔡文所犯下的那些罪行,谋夺琅琦屿百户官之位,害死卫所百户李贤,也不过是种种罪行之中的一桩罢了。
多了这一桩不多,少了这一桩也不少,于蔡文而言,多一桩,少一桩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什么叫做一手遮天,什么叫做天高皇帝远,什么叫做无法无天,真正看了蔡文的罪状,李桓算是有了切实的感受。
吐出一口浊气,李桓摆了摆手道:“将关于韩凌的存档收好,其余都送回经历司,然后回去早些歇着吧。”
醉月楼,傍晚时分,几名一看就不好招惹的汉子出现在醉月楼之中,为首之人脸上满是刀疤,只看一眼便让人下意识的避开对方那凶神恶煞一般的目光。
“掌柜的,掌柜的……”
这会儿醉月楼大堂之中用饭的食客不少,你一言我一语,气氛正热闹着呢,可是看到这几名大汉的时候,一个个的登时闭上了嘴巴,低下头去埋头用饭,顿时整个大堂一片寂静,只回荡着那疤脸汉子的喊声。
小二连忙跑过来招呼道:“几位爷,不知有什么吩咐。”
对于这样的人,小二自然知道该如何应对,满脸堆笑,躬着身子,生怕得罪了对方,被对方找到了发飙的借口。
瞥了那小二一眼,疤脸汉子道:“你们家掌柜呢,就说我疤三来了,让他准备好酒好肉好姑娘招待老子。”
小二愣了一下,看疤脸汉子不像是在说笑,连忙道:“几位爷且稍后,我这便去见我家掌柜。”
后院蔡长贵正陪着孙祥叙话,两人脸上的神色很是轻松。
就听得蔡长贵道:“先生什么时候不妨去拜访那李桓一番,大家有着同乡之谊,多走动走动也是好的啊。”
孙祥捋着胡须颔首道:“你说的不错,老夫明日便去拜访李桓,或许可以旁敲侧击,询问一下,看看他是不是向天子举荐了大人。”
蔡长贵当即便道:“我这里存了这一年多酒楼的利润,差不多有五千两银子,先生前去拜访李桓这等天子宠臣可是不好空手而去,得置办一些厚礼才好。”
孙祥点头道:“你久居京师,人脉广,这礼物便由你操办吧。其中一应开销,只要账目来往清晰,大人那里我自会帮你说话。”
蔡长贵闻言拱手笑道:“多谢先生了。”
正说话之间,小二远远便道:“掌柜的,外面有个叫做疤三的凶汉带了几人找您。”
蔡长贵微微一愣,嘴中轻声嘀咕:“疤三?这名字听着怎么有些熟悉?”
孙祥眉头一皱道:“莫不是马三儿,大人手下那杀胚……”
蔡长贵猛然一惊道:“他这杀胚怎么会跑来京师,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
孙祥知道蔡文手下蓄养着几支海贼、死士,多少有那么点了解,但是马三,也就是那疤脸汉子并没有见过孙祥,所以孙祥看了蔡长贵一眼道:“你去见一见,看他何故入京,我且回房避一避。”
蔡长贵知道孙祥一介秀才,根本就瞧不上马三这种刀口舔血的粗鲁汉子,因此对于孙祥避开,不愿见马三倒也不奇怪。
目送孙祥回房,蔡长贵这才冲着小二道:“去将人请来。”
很快一身煞气的疤脸男子便走进了后院当中,看到孙祥一身锦衣华服坐在那里饮茶不禁咧嘴道:“蔡兄可还记得我马三吗?”
蔡长贵自诩也是文化人,同样瞧不上疤脸男子那粗鲁的做派,但是他做为酒楼掌柜,迎来送往的习惯了,自然不会流露出内心的想法,而是满脸堆笑的起身热情无比的冲着疤脸男子道:“马兄弟真是说笑了,蔡某就算是忘了自己叫什么,也不可能忘了马兄弟你啊。”
说着拉着马三落座道:“来,来,今日到了我的地盘,马兄弟你可一定要让兄弟我一进地主之谊啊。”
看蔡长贵这般热情,马三咧嘴一笑道:“好,不枉咱想到了你,便废了一番手段,摸进城来见你!”
蔡长贵吩咐人去准备酒菜,很快就见丰盛的酒菜被端了上来,而随同马三来的那些汉子也被安排了丰盛的酒菜。
这会儿蔡长贵陪着马三饮酒道:“马兄弟不是在老爷身边听用吗,怎么有功夫千里迢迢的入京,莫非是大人那里有什么吩咐不成?”
马三嘿嘿一笑,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这才低声道:“本来这件事乃是机密,咱也不该告诉其他人,但是你蔡掌柜不是外人啊,和你说一说倒也无妨。”
这会儿马三明显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于是便将他奉命带人截杀锦衣卫百户程义的事给蔡长贵说了一遍。
蔡长贵只听得面色发白,后背隐隐的有冷汗冒出,显然是被蔡文派人千里追杀锦衣卫官员的事给吓到了。
看到蔡长贵那一副被吓坏的模样,马三不禁咧嘴,带着几分不屑道:“不是我说你,你这胆子也就适合在这京城替大人打听点消息了,不就是区区一个锦衣卫百户吗,咱们大人可是连锦衣卫千户满门都说灭便灭了,还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倒吸了一口凉气,蔡长贵的手都有些忍不住的发抖了。
或许是久居京师的缘故,蔡长贵的胆子明显不大,这会儿是真的被马三的话给吓到了。
好一会儿,蔡长贵才算是稍稍的缓过来一些,看着马三道:“那马三兄弟你们可是杀了那锦衣卫百户?”
马三点了点头道:“咱们兄弟出马,还有办不成的事?”
说着马三却是皱了皱眉头道:“不过可惜的是没能竟全功,最后走脱了一人,怕是此番回去见了大人,少不得大人一统责罚。”
似乎是想到此番没有拿回罪证,只是杀了程义,心中有些担忧,原本满脸笑意的马三这会儿脸上也多出来几分忧虑。
“什么!”
蔡长贵顿时大惊失色道:“你们……你们……”
马三这会儿酒入愁肠,已经是喝的晕乎乎的,看了蔡长贵一眼道:“不用担心,那东西拿回来最好,拿不回来也是无妨,咱们大人在福建一地根深蒂固,便是皇帝老儿的话都没大人的话好使,谁又能奈何得了大人。”
蔡长贵却是不这么想啊,马三不过是粗野汉子,没有什么见识,被蔡文的手段驯服之后,帮蔡文干下了不知多少杀人灭口之事,在他浅薄的认知当中,就没有蔡文所办不成的事,敢和蔡文作对的,最后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虽然说马三说的乱糟糟的,可是蔡长贵却是隐约分析出一点,那就是蔡文那边可能有把柄落入了锦衣卫之手,这把柄肯定不小,不然也不会让蔡文派出马三带人千里追杀。
“不行,得立刻去见李桓,只要李桓能帮忙,这点事情根本就算不得什么。涉及到锦衣卫,那还不是李桓一句话的事情吗?”
这会儿一直呆在房间当中却是关注着外面的动静的孙祥走了出来。
虽然说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可是并不意味着马三就丧失了警惕之心,当孙祥走出来的时候,马三一个激灵,下意识的探手抓向孙祥。
蔡长贵见状不禁喝道:“马兄弟,快住手啊。”
倒是孙祥显得很是平静,冲着马三冷喝一声道:“马三,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马三身子一顿,揉了揉眼睛一看,登时面色一变道:“原来是孙先生,是马某失礼了,还请先生见谅。”
冷哼了一声,孙祥看了马三一眼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大人为何派你们入京追杀一名锦衣卫百户。”
马三又讲述了一遍,其实同方才告诉蔡长贵的没有什么区别,毕竟他一个打手而已,就算是有什么事情,蔡文等人也不会让其知晓,他能知道这么多,已经是不错了。
揉了揉眉心,孙祥一脸的愁容,蔡长贵能够想到的,他如何想不到。
这会儿蔡长贵冲着孙祥道:“先生,其实这件事情并没有那么麻烦,只需要去求李桓便可,以他在锦衣卫的权柄,想要帮老爷压下什么,那就是一句话的事。”
孙祥眼睛一亮,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此事宜早不宜迟,我今晚便去拜访对方。”
蔡长贵道:“我这便去置办礼品。”
傍晚时分,马三百无聊赖的赶着一辆马车,一边在旁人的指引下赶路一边四下张望,带着几分失望道:“不是说京师繁华,到处都是青楼妓馆吗,走了这么久,我怎么一处没看到……”
坐在马车之中的孙祥差点被马三的话给气笑了,什么叫做京师到处都是青楼妓馆啊。
轻咳一声,孙祥看了马三一眼道:“既然你争着过来,那就好好的赶车,等下到了地方,须得将你那性子给我好生收敛了,否则的话若是坏了大人的事,便是将你扒皮抽筋也是不够。”
马三不禁道:“您都说了八百遍了,我马三都鞥能够背下来了,我保证不吭气,不说话,就当一个哑巴总可以吧。”
孙祥冷哼一声道:“此人乃是天子宠臣,锦衣卫的新贵,权柄赫赫,就连阁老都被他拉下马,你要是招惹了他,谁都保不住你。”
马三虽然性子粗暴,无法无天了些,可是并不意味着他就是傻子啊,真是傻子也不可能成为蔡文手下的死士头目了。
此时听孙祥一说,登时咧嘴道:“娘咧,连宰相都被拉下马,这人好厉害啊。”
没再理会马三,孙祥闭目养神,想着等下若是见了李桓的话,他该同李桓怎么说。
毕竟涉及到了锦衣卫内部的是,李桓会是什么态度,他也不敢保证。
就这样,马车很快便到了李桓府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