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判起了争执,张悦固执己见,姚广孝、杨士奇也毫不退让,据理力争。
张悦很是恼怒,这两个人到底懂不懂如何评阅试卷?
“莫要争执了。”
方孝孺见事情有些大,耽误了其他人评阅,便走了过来,对张悦严肃地说道:“姚、杨二人乃是皇上钦点的主考试官,沉脉优劣,把关龙门,若有异议,以主考试官为准,这点,你不会不清楚吧?”
张悦有些憋屈,不满地说道:“可是这试卷,违背圣人之言……”
“试卷违背圣人之言,不是你违背圣上之言的因由。坐下继续评阅,再有如此文章,直接递送两位主考试官便可,无需再论。”
方孝孺严厉地说道。
张悦无奈地低下头,他可以鄙视杨士奇出身不正,瞧不起和尚不学无术,但却不能不正视方孝孺,这可是名满天下的大儒,读书人的精神偶像。
方孝孺见张悦听了进去,便低头看了看试卷,微微点了点头,道:“《礼记》有云,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谓之君子。君子不尽人之欢,不竭人之忠,以全交也。管仲有过,但依旧是君子,此文之论,善陈深邃,是一人才。”
杨士奇接过方孝孺递过来的试卷,充满敬意地点了点头。
自从被朱允炆用“刻舟求剑”的言论敲打之后,方孝孺似乎变得不那么固执,虽然他的言行举止,依旧鲜明的周礼风范。
方孝孺含笑转身。
皇上说的是,刻舟求剑,自己只能找到舟上的痕迹,却找不到剑。
研读周礼,便是刻舟,想要求剑,那就需要回到原来的地方。
可是,回不去了。
历史大势,浩浩汤汤,纵是返回大周时代,那把剑,也被暗涌冲走了。
了解学问,是知道舟与剑。
使用学问,是知道舟,然后打造一柄新的剑。
古为今用,以古明今,方为大道。
在这一点上,自己竟不如皇上看得真切,蹉跎半生,只是荡舟而泛,摘星观月,自诩正道,却从未踏上山顶,看一看脚下的苍凉与变迁。
人,不能太固执,固执到直接否定他人的观点,而不经过思考与论证。
没有依据的否定,只能证明自己的无知与幼稚。
现在,自己不无知了,不幼稚了。
孔子的言行未必是完全正确的,他也有以莫须有的名义,杀掉少正卯的时候。
圣人的圣,在其功绩。
辩证地看待其功过,不以过盖功,不以功掩过,这才应该是学问该有的模样。
方孝孺目光中透着坚定,坐了回去,拿起一份试卷,轻轻读道:“自古国家未有忘战而不危者,黄帝日:虽有金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无粟不能守也。亦未有有兵而可无食者……三代而下,兵制莫详于成周……故其时兵即为农,而无养兵之费。农即为兵,而有练兵之实。”
看着这一篇文章,方孝孺眉头紧锁。
搁在以前,方孝孺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一篇文章入列三甲,因为这一篇文章的中心,便是以西周兵制为准,军民一体。
朱元璋设置的卫所制,便是仿照西周兵制为建。
很明显,这位举人是推崇卫所制,是支持卫所制的。
方孝孺拿不准这位举人是不知道朝廷在北平府废弃卫所制,还是明知道朝廷举措,依旧如此言谈。
若是不知道,那说明他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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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大事,取不得。
若是知道还如此写,那就是抵抗朝廷政策、抨击皇上施政不当,主张纠正过来,继续强化卫所制。
无论哪一种,这个人都无法跟上朝廷的变化。
方孝孺忧虑许久,终提笔写下:“井底之蛙,不知时局,罢。”
对于卫所制的废弃,方孝孺一开始是不支持的,但他也没有直接反对,转变之中的方孝孺,决定亲自去看一看。
他去的是沿海卫所,发现那些军士,不是拿着锄头,敲打不可能长出庄稼的贫瘠土地,便是追赶着几头猪,如土匪狩猎,乐在其中。
这是一群农夫,他不是军兵啊!
方孝孺有些心痛,找了卫所千户,千户一听说是朝廷来的,便挺着大肚腩,一脸油腻地招呼着,为了表示其清贫,还特意准备了一桌朴素至极的饭菜。
感情吃青菜萝卜,也能如十月孕妇。
方孝孺看过最肥硕的千户,也看过一般富态的百户,还看到了骨瘦如柴的军士。
这就是自己推崇的军民一体。
现实,它根本就不像是书中说的那样,不是说你平时种地,改天打仗,你就能冲锋在前的。
就千户与百户的又粗又沉又喘的步伐,还冲锋?
雄风估计都不振了。
方孝孺清楚自己错了,书里记载的世界,它有着太多的想当然,太多的自以为是。
现实,不完全是书中讲述的那样。
尽信书,不如无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