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还好些,最多不过是出些汗罢了,冬日里才最难受,如果碰上风雪,自然更是雪上加霜。
其实身上的疲累反倒是算不上什么,最难的还是每次自家先生总是要陪着他一起罚站。
那时候还不曾被年岁压弯了腰的冯先生总是会一边罚站一边和他讲一些读书人的故事,讲那金榜题名,讲那鱼跃龙门,讲那花团锦簇。
那时候冯先生总会在故事结尾告诉他一件事。
读过了书,未必就能鱼跃龙门一身富贵,可读书是像他这样的贫家子想要向上走的一条大路。读书也不全是为了功名,哪怕不能功成名就,多读些书,多少是好的,只是这个道理他当时不必知道,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杨易看了看身上的黑袍,摸了摸腰间的长刀。
当年先生说的不错,有些道理,时过境迁,自然而然。
朝清秋见他言语之后神色复杂,虽然不知他如今所思所想,可大致也猜到了他的心思。
杨易和红炉私塾冯先生的故事,如今镇子里没有几个人不知,别说是酒楼里的说书先生,就是路边的孩童也能随意说上几段。
“对他范家公子来说自然算的上是努力,可对真正的练武之人来说,不管他怎么练,不论他如何刻苦,终归只是花架子。”朝清秋缓缓开口。
“武学只是杀人技,仅此而已。即便是在人后苦练千千万万遍,可不曾经历生死,到了人前,依旧是要被人一拳放倒。”
“而比武这种事,输了就是输了,或者输了就是死了。”
“这也是为何那些富贵人家的子弟纵然习武再是刻苦,可一旦遇到江湖中厮混过的野路子,也多半是要吃亏的道理。”
杨易扯了扯嘴角,“何止习武如此,读书也多半如此,朝先生可是这个意思?”
朝清秋点了点头,“杨先生果然是聪明人,一个人哪怕读书破万卷,心中懂得千般道理,可不曾走出书斋之中,也就只能是纸上谈兵。”
“下笔日赋千言,行事百无一用。”
杨易沉默片刻,“朝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其实不需先生多言,杨某从来不曾对自己做下的事情后悔。当初从红炉私塾之中出来,我就已经想到会有诸般言语。既然想的到,就没有受不住的道理。”
朝清秋笑道:“不如我给杨先生讲个故事?是一个关于一个小村庄的故事。”
他将李勇与楚魏的事情缓缓道来。
故事讲完之后,良久的沉默。
屋外的风顺着屋檐飘散入阶下,吹的檐角的风铃沙沙作响。
“杨先生以为楚卫的做法对与不对?”
杨易低了低头,半张脸庞遮在阴暗里,“论及缘由,楚卫想要报仇自然无错,想来先生想问的是冤有头债有主?”
朝清秋笑着摇了摇头。
杨易抬起头来,他伸手握住刀柄,开口笑道:“此事我也不知对错如何,可若是落到了我身上,只怕也会是一般选择,既然咱们都不是故事之中的那个读书人,自然也就不该说他该如何又不该如何,我只能说一句,即便换了是我,与这书生必然是一般选择。”
朝清秋笑了笑,“是啊,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这个世道多的是嘴上的英雄豪杰,哪里有什么感同身受?”
他是朝清秋,也是当年的大燕太子殿下燕长歌。如今大燕虽然已经亡国,可他还有许多故人。
不止在大燕,而是在天下。
亡国之人,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自然是有朝一日克复家国。
可要做到此事,必然要天下起兵戈,以如今秦之强,不知他还要死多少故人,又会让多少如今燕国的残存之人再次妻离子散。
当初他逃出燕都心中自然想的是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只是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反倒是有些迟疑为克复家国要死这么多人到底值得不得值得。
如果只是他个人的私仇,倒也好说些。
可他至今依然记得当日燕都大火,满城燕人的痛哭哀嚎之声。
这些日子其实日日如此,尤其是碰到那些燕国的旧人。
如今旧人旧事想不得,一想起他就会头痛。
他朝前迈了几步,走入院中。
日光和煦,照去心中阴霾。
日后的事,留到日后去想。
他看向马步松垮的范夜,怒喝一声,“范公子不要偷懒,今日再多加一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