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天家无私情,赵陆之事发生在秦,他自然可以嘲笑几声赢彻无情,寡恩负义。可若是发生在大楚,他又能如何?
一样的结果罢了。
这个世道,有人重信重义,有人便要忘恩负义。
殿上的帝王用力搓了搓面颊,若是有朝一日,他也要做出选择,又该如何?
殿中的烛火跳动,昏黄不定。
宫内,阴寒湿重,冷气森森。宫外,日高光暖,沸沸扬扬。
一墙之隔,两世之间。
宫外的大街上,与朝清秋等人有过一面之缘的丞相之子秦烨正等在宫门之外,在他身侧,停着一顶轿子。
秦免自宫中迈步而出,身后的冷汗此时干了下来,大紫色的朝服紧紧贴在他的身上。
秦烨见自家父亲脚步匆匆,连忙迎了上去,“父亲。”
秦免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言。
他不曾坐轿,步行着朝府中走去。
秦烨跟在他身后。
秦免将方才宫中之事与秦烨细细说了一遍,他叹了口气,“烨儿,你以为而今的陛下如何?”
秦烨一愣,方才在宫中分明说的是项流云之事,自家父亲为何会突然提到当今陛下。
他酝酿了一番措辞,“而今江南之人都说陛下仁厚,是难得的仁义之君。”
秦免忽然道:“你也随我进宫见过几次陛下,你以为如何?你我父子之间,实话实说。”
“以孩儿愚见,当今陛下只怕并非传言那般仅仅是个仁义之君。”走了十几步之后,秦烨才缓缓开口。
秦免转身,颇为欣慰的拍了拍自家这个傻儿子的肩膀,世人皆言江南柳家,一门两代人杰,而今看来他秦家子也不比那柳家子差多少。
“当今陛下自然不是什么江南百姓口中的良善之人。当年他继位之初碰上的便是内忧外患,家国将亡的多事之秋,一个寻常人眼中的好人又如何迅速压下局面。不得不说,当年天下人都看错了这个宣王。”
“江南之人皆传柳易云当年在镇江大破秦军独力挽天倾,以一己之力救了数百万的江南百姓,固然不错。可那是在战场之上。那朝堂之内又如何?当时朝中之人大多都是先代遗留,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秦国大兵压境之下,不少人也起了别样的心思。”
秦烨点了点头,目露思索,“孩儿记得父亲就是从那时登上了丞相之位。”
秦免苦笑一声,“那你可知为父登上相位的第一件事是何事?”
秦烨一脸茫然,这么多年他父亲从来不曾和他讲过此事。
“是大开杀戒。”
秦免想起当年那个夜里,也是在方才的大殿之中,当时初登帝位,以仁义谦恭著称的少年君王,递给他了一份名单。
“秦卿,在我大楚之中,你的相位也算的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望秦卿莫负了朕的期望。”
大殿之下,秦免唯唯诺诺,如今日一般汗流浃背。
那也是他这个读书人第一次举起屠刀,砍向的还是大殿之中与他一样的读书人。
这些年来以党政之名,死在他手中的同僚数不清了。他也早已背上了一个奸相的恶名。
而那个真正的幕后之人,则是一身明黄帝袍,笑意吟吟,整日里端坐在那居中的龙椅之上,低头俯瞰着他的臣子,宛若神明。
“父亲。”秦烨喊了他一声。
秦免回过神来,他压低声音,“世人皆说秦帝寡恩,当年赵陆之死,咱们江南的文人可是写了不少言辞锋利的道德文章,无非是秦人果然是蛮夷之人,忠臣良将尚可逼死,若是在我大楚,必然不会如此。当时正是柳易云锋芒初露之时,陛下对他信任有加,更曾亲栽杨柳数棵,以示恩重。可而今反倒是再也无人提及此事了。你可知为何?”
秦烨犹豫片刻,“是因为柳将军?”
他虽与柳白不和,可对柳易云却也是敬佩的很,言辞提及柳易云时必称柳将军。毕竟,柳易云的前半生,是多少少年儿时梦。
秦免知道他的小心思,也不点破,他虽与柳易云算是政敌,可也是极为钦佩柳易云的为人。
“世人皆言秦帝寡恩跋扈,可为父看来,若论心狠咱们大楚的这位帝王,也是不逞多让。”
“父亲,听说柳将军与陛下自小一起长大。”
秦免摇了摇头,“纵然是骨肉亲情,家国之间也可舍去。”
他抬头四顾。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西北如何,江南又如何。
在这乱世之中,谁都一样。
西北流云,江南白衣。
一时豪杰,又如何?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