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黑暗笼罩整座城池,死寂如实质,晦暗雾气,萦绕如潮。
城池中心,有漆黑宫阙,巍峨连绵,静静匍匐。
踏、踏、踏……
细微的脚步声,打破了此地的寂静。
一双赤红竖童,倏忽睁开。
那竖童高达百丈,宛如巨大的火炬,刹那照亮了宽阔的广场。
只见空荡荡的广场上,有三道幽暗身影,缓步而至。
这三者,通体死气厚重,身披黑袍,兜帽之下,空空荡荡,唯有阴气浓郁,几如实质。
正是之前参加万仙会的亡者。
三名亡者至广场边缘,微微昂首,望向竖童。
竖童的主人,庞大逶迤,细密鳞片与头顶锋利对角彼此辉映,在黑暗中闪烁着瘆人的光华。
其躯壳类蛇又类龙,呈九曲之状,蜿蜒盘桓,将整座宫阙,尽数拢入。
“何事?”
闷雷般的语声,轰然响起。
三名亡者止住步伐,朝着竖童,轻轻颔首。
为首那名亡者话音幽冷:“万仙会已然结束。”
“我等要向吾主禀告仙会情况。”
“以及‘离罗’仙尊的旨意。”
竖童静静俯瞰着她们。
须臾,庞大躯壳流水般挪动,竖童朝旁“飘”去,让开了道路。
后方雾气倏然散去,一道巍峨无比的门户,森然矗立!
那门户纯用髑髅,万千族群,皆在其中!
森白之色,已生墨痕,仿佛是经历无数岁月。
有血渍蔓延其中,漆黑眼眶,鬼火摇曳。
阴冷的气息似已成实质,灰黑雪花,滔滔而降,几欲冻结魂魄。
门户已然打开,内中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死寂冰冷。
三名亡者大步上前,没有任何迟疑的走了进去。
她们霎时间进入一片纯粹的黑暗。
没有上下左右,没有任何景象,甚至无法思想……周遭一切,皆为黑暗。
踏、踏、踏……
细微脚步声在黑暗里单调的回荡,不知不觉间,她们行走在了一条高大的回廊上。
回廊两侧,骨柱如林,一盏盏惨白灯火,照出千奇百怪的影子。
除却三名亡者之外,此地空阔无比,看不到任何其他生灵与亡者。
榛旷、孤寂、冰冷……
须臾,三名亡者走入一座雄伟广殿。
这座广殿,高峻无比,殿顶几欲摩云。
无数森白骨柱,参天而起,有漆黑枝叶,蓊郁稠密,自殿顶垂落,仿佛是织锦的帐幕,层层披散。
赤红如血、森白如骨的花卉,妖娆绽放在广殿两侧。
那花卉复瓣墨芯,宛如蔷薇,又宛如生灵的血肉。
腥甜气息,充塞满殿。
红白交错间,仿佛是涌动的潮水,澎湃在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级丹墀之下。
墨色丹墀犹如玄铁浇筑,每一级皆有密密麻麻的血色云篆涂抹,似诅咒,似祸殃,似死亡,似灾劫……
最上首,是一张山岳般庞大的王座。
王座漆黑,有赤金与猩红交织的古老图纹流转其上。
此刻,王座之上,端坐着一道伟岸身影。
其类人,头戴十二旒,面容隐入旒珠之后,看不分明,玄衫纁裳,十二章纹熠熠生辉,玉带莹润,印绶垂膝。
威严、宏伟、庄重、肃穆、死寂、阴冷、恢弘……
看到这道身影的刹那,难以形容的敬畏、服从、崇拜立时涌上心头,似乎冥冥之中,难以言喻的力量在催促着下拜。
又仿佛发自内心的尊敬,迫不及待的跪伏。
亦如同渺小望见伟大,几欲立时抛弃一切,付出所有代价追随……
她静坐间未置一词,未有任何动作,却似万物的归宿,是众生的终点,生者,本能的想要投入其足前;亡者,本能的想要拜倒在其丹墀下。
此即幽冥之主!
三名亡者,没有丝毫迟疑的跪倒在地,沉声说道:“拜见吾主!”
“今有万仙会之事,吾等不能自专。”
“打扰吾主,请吾主恕罪!”
广殿之主死寂一片,没有任何回应。
王座上,幽冥之主一动不动。
眼见幽冥之主未曾降罪,为首的亡者,方才继续禀告道:“此次吾等参加万仙会,‘离罗’仙尊,只说了两件事情。”
“其一,是寻找天劫下落。”
“其二,则是处置违逆天纲的仙人。”
“天劫线索,现在已经从一名人族手中发现。”
“违逆天纲的仙人,亦被处置了很多。”
“但几个大族,没有受到波及。”
“此外,有件事情,非常古怪!”
“此次万仙会,有三名人族参加,且座次极为靠前。”
“那三名人族修为都不高,却气焰嚣张。”
“非但口出狂言,要斩建木、斩扶桑、奴役龙族,而且为首那名人族,还当着仙尊的面,违逆了天纲!”
“其违逆过的天纲,可能还不止一条。”
“四位仙尊之中,‘离罗’仙尊,在某种程度上,便是天道化身,天纲所在!”
“违逆天纲,便是违逆‘离罗’仙尊!”
“自古以来,哪怕是仙尊的心腹下属,触犯天纲,亦是身死道消之局!”
“但那三名人族,非但太平无事,口出狂言的那两名,还被仙尊亲自送走。”
“为首的人族,虽然被仙尊带走,但看仙尊的意思,只怕还要助其成仙……”
“那名人族,确实提供了天劫线索。”
“但这件事情,还是处处疑点,很不寻常!”
“现在众仙私下议论纷纷,都不清楚‘离罗’仙尊的真正旨意……”
语罢,三名亡者保持着跪伏于地的姿态,静静等待。
广殿之中静可闻针,丹墀上,冕珠低垂,没有丝毫摇晃。
阶下红白二色花卉怒绽如潮,殿顶枝叶逶迤,高峻大殿,死寂如坟场,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须臾,三名亡者立时会意,幽冥之主,素喜安静。
她们不能继续在这里打扰了……
于是,为首的亡者叩首道:“吾主永宁,吾等告退!”
三名亡者同时行了一礼,尔后悄然退去。
森白火焰静静燃烧,照彻广殿如画卷,一草一木,一梁一柱,彷若凝固。
※※※
广殿之外。
踏、踏、踏……
三名亡者缓缓走出实质般的黑暗,入目幽暗昏惑,唯独一双巨大竖童,冷冷俯瞰着她们。
待她们离开宫阙,踏上广场,竖童飘然而落,重新挡住了入口。
这个时候,三名亡者之中,最左侧的那名亡者,语声低沉的说道:“有很多生者,闯入了幽冥。”
竖童纹丝不动,闷雷般的语声响起:“吾只负责守卫吾主。”
“其余之事,母要打扰!”
三名亡者微微点头,最右侧的亡者嘶声说道:“此等小事,不必惊动吾主。”
“吾等前去解决便是。”
竖童缓缓闭上,没有再理会她们。
三名亡者很快穿过广场,悄然离去。
※※※
黄泉滚滚,水声哗啦。
阴冷浪花绽放河面,搅碎无数倒影。
厚重雾气,彷若帘幕,遮蔽视野。
浊黄水面有涟漪层层荡出,一艘小船分水破浪,飘然而出。
裴凌、“莫澧兰”、“墨瑰”以及“祸”背对着幽冥深处,站在船尾,以乌篷为隔,船头站着一名身披蓑衣、头戴笠帽的船夫,其不断划动惨白船桨,驱策小船迅速行进。
此刻的小船,通体包裹在灰黑色霜雪之中。
霜雪色泽晶莹剔透,犹如无瑕的墨色水晶,阴寒气息厚重无比,层层冰凌倒垂而下,堆叠累累。
周遭雾气,几如实质,仿佛是重重纱幔,密密罩下。
这一路上,小船经过了诸多光怪陆离之地,亦看到了无数幢幢身影。
只不过,却没有任何鬼物出手攻击他们,亦未曾遇见其他什么危险。
不知道在这片浓稠雾气了过了多久,渐渐的,四周景象,开始清晰,雾气澹去,远处有崎区河岸,嵯峨显现。
哗啦……哗啦……哗啦……
船夫摇动船桨,令小船靠岸。
彭。
一声闷响,船尾触及到了实物,船夫语声幽冷:“可以下船了。”
闻言,裴凌立时展开神念,很快察觉到,身后陆地一片荒芜,寸草不生,且地形陡峭,似由无数山岭组成,所有山岭,纵横交错,皆朝着远处汇聚而去。
这片陆地在感知中极为庞大,根本探测不到尽头,其死寂一片,没有任何生灵或亡者的踪迹。
给裴凌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之感。
而且,他脑海中代表“空朦”前辈与“孤渺”前辈的棋子,根本不在这边!
眼下这情况,要么是这两位前辈去错了地方,要么,便是他这边……
想到这里,裴凌丝毫没有下船的意思,却是迅速传音问道:“‘祸’前辈,我等身后……就是幽冥的深处?”
“祸”同样没有起身下船,立时传音回道:“气息与幽素坟不太一样。”
“但这里是洪荒,吾也无法确定。”
裴凌点了点头,尔后望向船夫,冷然说道:“地方不对!”
“我们要去的,是幽冥深处,不是这里!”
船夫语声幽冷,语气没有丝毫波动:“可以下船了。”
闻言,裴凌、“莫澧兰”、“墨瑰”以及“祸”立时知道情况不对,三人一鬼目光如炬,望向船夫,周身气息节节攀升,已然做好大战的准备。
这个时候,船夫第三次开口说道:“可以下船了。”
其话音方落,裴凌忽然感到不对,他立时低头,望向黄泉水面。
河面摇荡,倒影在残破与完整之间来回。
却见小船之下,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倒影。
远处飘着薄雾的河面上,小船的倒影正朝雾气深处迅速驶去。
倒影之中,船尾赫然坐着裴凌、计霜儿、“墨瑰”与“祸”。
裴凌顿时面色一沉,那是他们四个的命格!
这船夫有问题!
不能让命格走远!
想到这里,他立时语声阴冷、恢弘道:“逆!”
话音落下,此方世界,规则悄然变幻。
小船的倒影,沿着其离去的轨迹,一点点倒转回来。
但就在这个时候,倒影之中,原本空荡荡的船头,霎时间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船夫笠帽蓑衣,手持惨白船桨,迅速划动。
倒影中的小船霎时间停止倒退,继续缓缓朝远处行去。
刷!
一道血色刀气,倏忽斩出。
刃光如霜,刹那划过小船船夫的躯体。
刀气过处似空无一物,船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继续语声幽冷道:“可以下船了。”
话声既落,其整个躯壳,蓦然开始缓慢的蠕动。
密密麻麻的嘴巴,从对方身体、笠帽、蓑衣、船桨上张开。
无数男女老幼的语声,自这众多嘴巴中齐齐发出:“可以下船了。”
“可以下船了。”
“可以下船了……”
尖锐刺耳、高亢裂帛,犹如实质般钻入三人一鬼的脑海深处!
与此同时,整艘小船亦张开了成千上万大大小小的嘴巴。
所有嘴巴全部开合翕动:“可以下船了。”
“可以下船了……”
小船微微一动,立时朝黄泉之中沉去。
一个个漩涡迅速生出,化作一张张嘴巴,同样催促道:“可以下船了……”
“可以下船了……”
裴凌面色一变,九魄刀铿然出鞘,其头顶上方的虚无之中,立时升起一轮血色满月。
猩红如水,照彻此方天地。
这个时候,“祸”与“墨瑰”几乎同时开口:“黄泉中的影子,可能才是本体!”
“攻击黄泉中的倒影!”
闻言,裴凌手持九魄刀,轰然横斩而出。
刀气纵横咆孝,似洪流激荡,却是将船上的船夫,连同黄泉中的船夫倒影,全部囊括在内!
利刃破空的啸叫,凛冽此方世界。
长刀既出,天地失色,万物沉寂。
“笼中望月,一线仙凡!”
森然冷漠的语声,响彻幽冥。
一轮血色钩月,悄然升起于船夫头顶。
万千刀意,自船夫体内轰然爆发。
无数绛色血渍化作微小尖刀,汇聚如流,倒涌入钩月,令其迅速圆满。
船夫刹那间被抽空成一具皮囊,转瞬湮灭,血色钩月投入裴凌头顶的满月,莹然之色,辉照此方。
倒影中的小船,于弹指间回到小船之下……
成功夺回了命格,裴凌忽然一个恍忽,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艘乌篷小船上,浊黄水流,滔滔不绝,远处有雾气飘荡,似隐匿幢幢。
身侧“莫澧兰”、“墨瑰”以及“祸”,皆与他一样,面朝入口时的光点,背对着浩大河水。
隔着乌篷,船头站着一名头戴宽檐笠帽、身披蓑衣、手持惨白船桨的身影。
那片崎区陡峭的庞大陆地,已然不见踪影。
这个时候,船夫语声沙哑,问道:“几位,要去何处?”
闻言,裴凌勐然抬头,目光如电,冷冷望向船夫,话音森冷:“定‘果’寻‘因’,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