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 2)

他在大沼泽里找了三天三夜,没找着老大,却遇着一个破衣烂衫、蓬头赤脚的年轻姑娘,姑娘自称是随家人投亲,半路遇到土匪、被冲散了,一直在山里瞎摸乱走,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老二见姑娘可怜,就把她带回了家。

乡下人好客,老婆子虽然还在为大儿子的失踪而伤心,还是强撑着给姑娘烧了洗澡水,又把她换下来的脏衣服抱去洗,洗着洗着,忽然发觉不太对。

这姑娘的衣裳,有的偏大,有的偏小,大多是破旧的,唯一一件看着像样点的,是条黑土布裤子,而这条裤子,是男式的。

老婆子记得,大儿子出门的时候,就穿着这么一条裤子。

那年月,乡下人的衣着都简单,黑土布裤子属于烂大街的款式,老婆子怕自己看错了,又去查裤边的针脚:儿子的衣服都是自己缝的,自己的针脚,自己当然认识。

这确确就是老大的裤子,往水里一浸,水中浮上一层泛腥味的血红色。

***

听到这儿,聂九罗忍不住夸了句:“讲得可真细致,可以去写书了。”

她原以为老钱这样的大老粗,讲故事属于粗枝大叶型的,没想到娓娓道来,画面感这么强。

老钱回答:“因为记得牢啊。我小时候在兴坝子乡过的,我姨婆拿这个当睡前故事……我的天,那时候乡下老停电,黑咕隆咯,你想,点着根蜡烛,讲这种故事,我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

聂九罗笑:“你姨婆心可真大,怎么给小孩儿讲这种故事。”

老钱也有同感:“那时候小孩儿糙养呗,一时讲鬼一时讲狼的,现在都不讲咯,现在孩子金贵,怕讲了有啥……童年阴影的。”

***

老婆子去问那姑娘,姑娘说,裤子是在山里捡的,离着裤子不远的地方,还有只散了架的草鞋呢,草鞋上稀稀拉拉的也都是血,因为没找到另一只、凑不了对,她也就没捡来穿。

但具体是在山里什么地方,她不认路,说不上来。

这铁定是遭了虎狼了,老婆子大哭一场。

也只能大哭一场了,山里人嘛,靠山吃山,吃久了山,偶尔也被山吃,不算稀奇。

家里少了口人,好在很快添补上:姑娘无处可去,留下来给老二当了媳妇。

不过,老婆子并没有很高兴:她家老二长得蠢笨,这姑娘却太水灵漂亮了——她有经验,这样的结合长久不了,这女的八成是个潘金莲。

村里人也说,这小媳妇看着就不安分,不定哪天就偷了男人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小媳妇和老二过起了和和美美的小日子,试图调戏她的下流胚子全在她面前吃了闭门羹,非但如此,那些得罪了她们家的人,隔不了三五天,家里必有倒霉事发生:不是鸡被拧断了脖子,就是烧饭的锅被打掉了底。

于是又有传言说,这小媳妇是山精木魅,身上有着诡异的本事呢。

老婆子初时也有点怕,后来想开了:管它是精是怪呢,只要是护着自家人、不害自家人,其它的,就随便吧。

就这么过了一两年,除了小媳妇肚子始终没动静、略有遗憾之外,倒也太平无事。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天村里遭了大灾,还一连遭了两:先是地震塌屋,然后是天雷劈着了山林,林里起了大火,火借风势,如一张流动的火毯,把整个村子都给裹盖上了。

也阖该小媳妇倒霉,那天老婆子和老二下地干活,就她一人在家做饭,先是被房梁砸瘫在地动弹不得,然后又眼睁睁看着大火将自己吞噬。

等被人救出来的时候,她差不多已经被烧成了喘着残气的一截木炭,全身焦黑,身体往外渗着带黄脓的血水,只眼睛里晶晶亮的,那是还会流眼泪呢。

老婆子和老二哭得呼天抢地,小媳妇倒还镇定,气若游丝地说,自己死也就死了,就是没给这家留个后、不甘心,她要看着老二续弦生子,才能闭得了眼。

一时间,远近十里八村,都交口称赞这小媳妇的“德行”,还有人张罗着要上报县里,给她立个牌坊——这些都是题外话,总之是,老二很快重建了屋舍家院,也很快又娶了一个。【聂九罗:呵呵,男人……】

新媳妇不漂亮,但身子壮实,忙里忙外,家务农活都是一把好手,不到一年就怀了胎,这期间,一截木炭般的小媳妇,就躺在偏屋里,不吭气,吃得也少,静静等着闭眼。

一朝分娩,得了个大胖小子,一家人欢天喜地,老婆子忙着照顾新媳妇,老二去给小媳妇报喜。

老二这一去,跟老大似的,没见回来。

老婆子等得心焦,自己去偏屋找,这一找才发现屋里空空如也,木窗子支棱着,黑漆漆的窗外卷风卷雪,窗框上还滴着血。

***

说到这儿,老钱问了句:“聂小姐,你猜是怎么回事?”

聂九罗想了想,大晚上的,卷风卷雪,又是靠山的小村子,一般冬天的时候,狼在山里找不着食,就会冒险往村里进——鲁迅的名篇中,祥林嫂的小儿子阿毛就是这么被狼给叼走的。

她说:“我猜一定不是狼。”

老钱惊讶:“为什么?当初姨婆让我猜,我们小孩子都猜是狼。”

聂九罗笑:“就因为大家都会猜说是狼,这么好猜,让人猜还有什么意思呢。”

这话有点拗口,老钱一时没回过味儿来。

不过,这聂小姐是说对了,姨婆当时也说:“我就知道你们要猜是狼,你们这小脑子哦……这世上比狼可怕的东西,多得多哩。”

***

老婆子也猜是狼。

她着急忙慌地抓起镰刀,又从灶膛下抽了根烧得正旺的火把,向屋后寻摸了过去。

地上的积雪还不成规模,虽然只薄薄的一层,也能依稀辨出痕迹,这痕迹通往屋后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老槐树去年也被烧成了枯焦炭黑,但几个月前开始发新枝,这会儿,枝上还挂着花穗。

槐树很少在冬天开花,村人说这是祥瑞,老婆子也信了,可现在,她觉得是妖邪之兆。

树后正传来“嘎吱嘎吱”的啃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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