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祚昌一愣,心想看不出这海贼头子倒是颇有作文官的潜质。他心里当然清楚什么大明天威纯属鬼话,短毛要是能被“朝廷”两个字吓住也不必出兵攻打了。可郑芝龙这番鬼话偏偏说得正气凛然,在座众人都是吃朝廷俸禄的,自然不可能去反驳他。
可那面“打酱油”大旗实在过于轻佻,而且他邢祚昌邢大总帅的座椅还正好是在那面旗帜之下,坐下面怎么都感觉不对劲。犹豫片刻,邢祚昌还是站起来,走到船舷边上,装作观看敌情的样子,实则不动声色避开一边。
眼看着那艘钢铁巨船越来越接近,不单单是官船上这些人,所有明军人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些郑家水手得到过吩咐还算镇定,但终究不是所有明军水师都归属郑家所有,那些广东本地的水军就及其慌张,其中有些还是本来琼州府的水军,从海南岛逃到广州去的,对于短毛本就畏惧万分,这时候更是惊恐万状,唯恐被短毛拉了清单。
万幸,当那艘钢铁巨船前行到距离大明船队还有不足一箭之遥的时候,一声长长鸣响,那船头竟然微微调转了方向,虽然只是一个很小的角度,却明显是打算绕过这边的意思。
顿时,明军舰队中一片欢声雷动。从上到下,无论尊卑贵贱,几乎所有人都在欢呼——那面古里古怪的酱油旗竟然当真有用!
大官船上的局面要稳重些,毕竟在这里的都是明朝高级文武官员,不至于失态出声,不过官员们以手抚胸,长舒一口气的样子倒是非常普遍。就连邢祚昌本人,虽然面色如常,可手臂放下来时微微一抖,居然捻断了几缕平时最小心保养的胡须而不自觉,还是后面老家人过来小心翼翼收起——将来要陪到棺材里去的。
官船上的气氛放松不少,只不过,在中国人的团体中,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缺找茬的:
“郑将军,短毛为何看到这些旗帜会逼退三舍?是这旗上有什么古怪,还是郑家人事先与短毛有所勾连?”
……他**的,这刚把小命保住就想找人推卸责任了?竟然连回师上岸都等不及?果然,这大明朝的官儿不但寡廉鲜耻,还且还蠢得可怕……
郑氏家主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脸上显出一个不知道是冷笑还是愤怒的表情,但却依然沉默,并不搭理那人。倒是邢祚昌的反应很快,闻言还没等郑芝龙做出回应,立刻就脸色一板:
“休得胡言乱语!未虑胜,先虑败,谨慎小心,此乃兵家正道。今日若非郑将军早有妙算,吾等皆为齑粉矣——还不退下!”
郑芝龙这时候才一躬身:
“多谢总帅大人体谅,末将对大明的忠诚,天日可鉴!”
虽然依旧站立原地一动不动,连头都没转,但趁这一低头一抬头的功夫,郑芝龙的眼角已经飞快从发出声音那个方向掠过,暗暗记住了站那位置的几个文武官员——已经搞不清是谁喊的那一嗓子了。不过也无所谓,回头就让兄弟把站这一角的杂碎们全扔海里去,有杀错没放过!……奶奶的,看到老子在邢祚昌面前收敛了几天爪牙,就真当海龙王吃素的?
正在暗自发狠之际,忽听船头瞭望水手一声惊呼,连声音都变了形:
“又……又……又转回来啦!”
——只见那艘钢铁船在海面上划了半个圆弧,竟然又掉头朝这边开了过来,而且非常直接,正是冲着大官船开过来的!
明军舰队这下子都炸开了锅,还是几个郑家水手机灵些,回头一看有些正统大明水军,本来不知道要换旗帜的水师船上犹自挂着“明”字大旗,当即大叫起来,马上引来呼应声一片,就连邢祚昌都扶着栏杆冲那边大喊:
“快换掉快换掉……把大明旗都换了!打酱油!打酱油!”
于是大明舰队中最后仅存的几面日月金龙旗帜立刻被扯下来,甚至连降旗都来不及,直接是割断绳索撕碎旗面。水手们则尽一切努力亡羊补牢:他们匆匆找来布料,或是脱了布褂子就写上打酱油字样,有些小船上仓促找不到笔墨的,干脆去舱里拿来酱油直接泼在布面上……
又是一大片花花绿绿的酱油旗升起,现在整支大明舰队都在不折不扣打酱油了,也许正是这番努力起到了效果——那艘可怕的钢铁巨舰在靠近以后居然没有开炮。这边当然打死也不敢首先开火,当然打了也没用。
眼看着那铁船距离这边官船越来越近,这边船上负责管理火炮的武官忍不住悄悄凑过去问上司:
“要不要开炮?”
“放屁!没看见他们炮口都向着天吗——绝对不许轻举妄动!”
到这时候郑芝龙也顾不上装忠臣了,还没等邢祚昌开口就急赤白脸的颁下了死命令。但邢总帅只是看了他一眼,很识趣的一声没吭,于是所有人都一动不敢动,眼睁睁看着那艘大铁船开到距离这边大官船仅仅十多丈远的地方……然后,船头一摆,这艘古怪的大铁船竟然从大明舰队正前方轻轻掠过,就好象威严的将军检阅士兵一样,紧擦着明军鼻子开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