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三爷那一伙主事的,昨晚和梁布泉爷俩喝了一晚上酒。
表面上,这群人是为了在开矿第一天,把大家伙聚一聚,搞个隆重点的庆祝仪式,而更重要的目的,则是冯三爷对于绺子里内部势力的暗中试探和角力。
那一个晚上,梁布泉也算看明白了。愿意踏踏实实跟着冯三爷打天下的,只有张老五和宋掌柜的两个人。
金得海是个老泥鳅,在绺子这口缸里头胡搅乱搅,却偏偏滑得让人抓不住把柄。
他说为了保护绺子里的安全,需要让冯三爷给他们水香多安排点人手。
可是偏偏不收别人手底下现成的崽子,说是跟着一个管事的干习惯了,担心别的崽子不好摆弄,而且秧子房和绑票放炮的都在一个行当里干习惯了,一个萝卜一个坑,撬别人的兵马,影响内部团结。
他又说现如今绺子要做业务转型,他是举双手赞成,可是不建议绺子里头不留人。
他是主事的,粗活累活必须得一马当先,这个他当仁不让。但是绺子里头有女人,也有孩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水香放哨这个工作,他手底下的崽子干得顺溜,建议当家的留几个他的手下在绺子里,以备不时之需。
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心里面是在打什么样的算盘。
增派人手,还只要自己招来的兵,这是要在绺子里头丰满羽翼;让别人出去干活,只能把他的手下安排在绺子里头,这是为了捏住冯三爷的七寸。
他似乎也知道冯三爷开始怀疑绺子里头出了内鬼,可是偏偏仗着自己是绺子里头的眼睛,想要在这方面,拿住冯三爷一手。
梁布泉气得牙根子痒痒,几次三番想要站起来和金得海争辩几句,可都叫赵友忠给按下了。
要说绺子里头最傻的那个,不用说,还得是杜老四。
在这个傻子眼里,好像绺子里头就没有坏人,金得海几次三番地在话里话外给他挖坑,他非但不设防,还兴高采烈地想要往里头跳,要是没有梁布泉拦着,这家伙恐怕被人卖了,还得替人数钱呢。
至于那个粮台吴老三,在梁布泉眼里,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主。
他仗着自己有一身厨艺,懒得去城里的酒楼做伙夫,也乐得在绺子里头称爷。这种家伙往往都是些个墙头草,今天冯三爷得势,他是冯三爷的狗;明天冯三爷倒了,他肯定得扑奔下一个主人。
和这帮土匪们玩了整整一晚上的脑力,和赵友忠吃得了早饭,他们爷俩就晃晃悠悠地朝着碃口溜达。眼瞅着离碃口越来越近,却没成想,刚挖出来的碃道周围,早就就聚起了一大帮人。
梁布泉看着奇怪,冷哼了一声。对着赵友忠哼唧道:“真是无利不起早啊?一听说这狼口岗子下头埋着金疙瘩,这帮家伙起来的竟然比咱们还早!爹,你猜猜他们聊什么呢?是在聊金子挖出来了之后,该怎么分;还是在骂咱们昨个晚上,为啥都不在碃口旁边守夜啊?”
“都不是……”
赵友忠把眉毛一拧:“他们在聊死人。”
“死人?”
梁布泉眼珠子一瞪,身上的酒力一下子就甩光了,扯着脖子往人堆里瞧,但可惜碃口周围的人实在太多,他就是跳起来看,也只能看见一群人的后脑勺,“你咋知道的……你听着了?”
“不是听着的,是闻着的!你这小犊子,这么重的血腥味,你闻不见?”
初入江湖,梁布泉自然没养成赵友忠这种三步一嗅,两步一闻的习惯。他正打算抬鼻子闻闻气息呢,赵友忠却伸出手里的盲杖,对着他的后腰死命地怼了一下,“你自己慢慢悟吧,啥时候吃了大亏,啥时候就知道嘴上头的那个鼻子,要比眉毛底下的两个招子好使多了,现在赶紧领我上碃口那看看去!”
梁布泉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人堆里面把赵友忠给拽了进去。
碃道还没彻底打通,到现在为止,也不过是个一人多深的大土坑,在这大土坑里面,正横七竖八地躺着六具干干净净的尸体。
之所以说这几句尸体干干净净,是因为他们身上的衣服,没沾上一点血迹,甚至连泥巴沙土在这几具尸体上都没留下过痕迹。六具死尸,个个衣冠整洁、仰面朝天,他们的手里,还各个都捏着一把响子。
有人在旁边说了:“死的是哪位爷的手下啊,他们这手里咋还都拎着家伙事呢?这是自己人和自己人打起来了?”
那个也说了:“可别瞎白话,下头那六个,都是四爷的人!他是啥脾气你还不知道啊?别的我不敢说,四爷手下的兵,那是一个比一个仗义。他们要是能造反,那老虎都能把肉给戒咯!说他们几个起内讧……打死我都不信!”
“这半年我就觉得绺子里头不太平……你们说,能不能是有人故意要整咱们四爷啊……先杀他手下的兵,完后再……”
几个人猛然瞥见站在一旁抱着膀的梁布泉,吓得脸色一白赶紧闭了嘴。
开矿的第一天,就死了六个人。
这事落在谁的身边都难保不犯嘀咕。
梁布泉也懒得搭理这帮崽子,按了按赵友忠的肩膀,交代了两句,就准备往坑里面跳。他这边刚准备动身呢,身后的崽子又说了:“我说二位爷,实在不行……和大当家的说说,这矿啊,咱就别挖了。你瞅瞅,才第一天啊,这就死了六个,要是等到明天还不知道……”
众人赶紧在旁边起哄:“可不是咋的,我们可听说了,这观音山的山神爷爷不在咱们绺子旁边的鹞子岭,而是在这狼口岗子。肯定是咱们动土的时候惊动山神爷爷了!这开矿就死人,啥意思啊?山神爷爷这是提点咱们呢,意思说咱们命里就没有这份财!真就不如老老实实地下山绑票了,反正咱们手里有家伙,也不不怕那帮苦主不给钱。”
“你瞅瞅为了这点金子,咱们犯上犯不上!二当家的因为这事折在了九里庄,咱是又得罪了金匪,又得罪了清兵。依我看啊,咱见好就收,还回去干老本行得了!昨天死了六个,这没准是教训,明天那指不定是多少个了……”
人堆里面,最害怕的就是这种刺头搅局。其实矿上出了人命案子,每个人的心里都不安生,但是没人出头的话,多数人则更愿意随着大帮走。眼下有人把这种恐惧感戳破了,那些个原本只保留观望态度的墙头草,也难免会跟着不愿意下矿的大帮走。
这帮人仗着绺子里头几个管事的没来,梁布泉又是个刚入江湖的毛头小子,带着个瞎眼的老头应当翻不起什么风浪,唧唧喳喳的一嚷嚷就是大半天。
梁布泉就这么抱着膀子,面带笑容地看着几个人吵吵嚷嚷地张罗着造反,等这几个人吵吵累了,他才皮笑肉不笑地冷哼道:“你是跟着哪个爷混的?”
这人就是不说,梁布泉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搞内部分化,对谁都没有好处,除了那个叛徒金得海。
只见领头的那个人大嘴一撇:“你算哪根葱啊,你敢问老子的爷?我还真就告诉你,四爷敬你,佩服你,那是四爷的事!在我眼里,你他娘的……”
这人话还没说完,只觉得眼前刀光一闪,随后脖子就是一凉,一柄锃明瓦亮的鹰嘴匕首,就那么明明白白地横在了他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