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儿的声音直刺脑海,扎得伊斯和简森露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神情。
亚朵已经站了起来,直直地立在那里,紧抿双唇,脸颊微微鼓起。
即使曾经因为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而惊惧不安,此刻也完全变成了愤怒。
“我并不很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说,“但你们所说的‘这座城’,这座注定……注定要毁灭的,是我的城,我的国家!难道我……我们,就没有一点点选择的权力吗?!”
伊斯为她设下的屏障,并不能屏蔽声音。
他觉得那没有必要。反正这一段时间,包括女孩儿的记忆,都会被“切掉”。
所以她听到了很多。
即使起初并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也在不被理会的时间里,浑身发冷地,一点点反应过来。
她曾经被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恐慌所摄,像被冻结般,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的整个世界……她短暂的生命里所坚信的一切,骤然粉碎在她眼前。
她可以不信……她不该信,可眼前打来打去的两个人,任谁都强大到她难以想象的地步。
他们又有什么必要骗她?
她可以在这里瘫下去,不听,不信,不想,可这座城里……还有三十多万人。
无论他们是因为相信她,相信女神,还是走投无路,他们终究是因为相信这座神圣的冰雪之城能够保护他们,才会来到这里。结果,这座城……他们千年来的信仰,才是这导致这一切灾难的源头吗?
如果可以,她真的,想把自己冻结在深深的地底。
她感到羞愧。她想她的信仰仍不够坚定,否则……
否则,她又能怎样呢?她的力量并不能让洪水消退,她唯一能做的唯有祈祷……她虽年幼,却也知道,许多年来,女神……并未对冰城有多少恩赐。
她可以以为这是一场天罚,是逐渐被背弃的女神对他们的惩罚,可那有什么意义?
最重要的,依旧是这座城里,不该死去的人们。
为此,她可以压下惊惶与恐惧,让怒火支配着自己……让她有足够的勇气,对她头顶之上,宛如神明般的人,发出质问。
“呃……这可不归我管。”简森看起来也很不自在,“我只负责收回已经造成,或可能造成麻烦的源头。”
“管一管又怎样?”伊斯蛮不讲理地问,“不然你也可以把埃德找来解决。”
“你……这是我的任务!”简森深吸一口气,不耐烦地解释:“这很……麻烦!麻烦,而且没有必要!”
如果已经产生的“麻烦”会影响到整个时间线,他也会想办法挽救一二,但像现在这种情况,他们多半是不会管的,因为他们一旦插手,或许反而会让事情愈发不可收拾。
更何况,按照正常的时间线,这座城市已经“存在”于千年之后。
“‘时间’所造成的影响,是很难预测的。我的确可以解除锚石与这座城的联系,可我不能改变它已经存在的时间,也就是说,它已经在这样的循环里待了一千年,在支撑它的力量不复存在之后,它有可能从循环里脱离,重新出现在时间线上,也有可能在脱离循环的那一瞬,就化为灰烬……”
男人稍稍弯下腰,认真地问女孩儿:“你确定,你可以接受这样的结果吗?”
亚朵大睁着眼睛,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烟灰色的眼睛,那其中似乎有朦胧的雾气在流转不定,像她努力了,却仍不能完全理解的“时间”的迷局。
简森和伊斯都已经落到了地面,就站在她的眼前,可他们距她仍如此遥远……远如天与地。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攥住了简森灰色的长袍。
男人僵住里,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没扯出来,只好把头扭到一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亚朵默默地松了手。
即使她能抓住他又怎样呢?他并不能代她做出决定。
“所以,你要怎么做呢?”简森问她,“我可以保留你的记忆,这样,你就不会在最后的时间里做出那样的祈祷,之后的一切,就看你们自己的运气,因为那结果,与我动手剥离锚石的力量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我并不能让你回到千年之前,时间尚未开始循环的时候,而只能让你回到‘最后一天’……你也可以像之前一样什么都不记得,一次又一次地度过同一天——反正你们没有上一个‘一天’的记忆,其实跟正常地活着也没有什么两样吧。”
哪怕要在希望与绝望中反复煎熬,至少也还活着。
“……她还不到十岁。”伊斯忍不住提醒。
这样的责任,对一个小女孩儿来说,未免太重了些。
简森耸耸肩:“那又怎样?这个小世界的循环的确也因她而起,如果由她来终结,再合适不过,也更加简单……而且,就在刚才,是她自己要求的‘做出决定’的权力。”
他也挺不会对付小孩儿的,但他并不会因此而心软。
伊斯很担心亚朵又会哭起来——他已经见识过她似乎停不下来的眼泪。
“……或许你可以告诉我怎么做。”他说,“只要,剥离……‘锚石’的力量就行了是吗?”
至少,他知道了源石真正的名字,并且可以从中推测出不少东西。
简森呲牙笑了:“先不说我能不能教……你觉得这是我现在教了你就能立刻学会的吗?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吧!”
他们无聊地争执起来,有意无意地把亚朵扔在了一边。
说是逃避也好……谁也不想面对此刻女孩儿绝望的眼神。
在他们的“无视”之中,小女孩儿的眼泪漫出来,落下去,又渐渐消失。
在她擦干泪痕的时候,她看起来居然十分平静。
“那么,”她说,“请,保留我的记忆吧。”
“……你确定?”简森有些惊讶。
亚朵默默地点了点头。
“有人曾经告诉我,”她轻声说,“虚假的希望,才是最大的绝望。”
是谁说的,她已经忘了,却不知为何,记得如此之深。
当他们回到“循环”之中,伊斯没有再隐藏身形。
他看着小女孩儿怔怔站在那里,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她得到的并不只是一天的记忆——她拿回了她千年里所有的记忆。
好在,其中绝大部分几乎一模一样,否则她的精神多半会因此而崩溃。
但她想起了泰丝。
伊斯索性把所有的同伴都弄进了祈祷室,并且把他们的遭遇告诉了亚朵。
“……对不起。”女孩儿难过地道歉,“是我让你们回不了家。”
“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为了得到你的道歉。”伊斯硬邦邦地说,“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我是想说……还没到绝望和放弃的时候。”
亚朵低垂的头猛地抬起。
“你想到办法了吗?”泰丝问。
伊斯点头。
“时间不可破坏,不可违逆,”他说,“但是……未必,不可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