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贵客室“后堂”不是杨集意想中的房子,而是一个别有洞天的精致的院子,亭台楼宇、假山荷池、曲桥回廓应有尽有。火红、金黄、翠绿的花木如飞溅的流光随风飘洒,飘于阁上、洒于栏上、浮于水上,美不胜收。
掩映于树影丛中的一个楼阁,前有镂花汉白玉石栏、石栏下方是碧水清清的小湖,湖中又有小桥连接孤岛小屋,极是幽静雅致。
阁中石桌上放着一壶散发着氤氲水汽的热茶,淡淡的茶香嗅入鼻中,沁人心脾。
桌案旁边,杨集和裴矩、裴世清手拈着一个茶杯,细品香茗。
沉默良久,裴矩放下手中茶杯,笑着向杨集问道:“卫王,我裴家不知能否在甘州购买店铺、裴家商队能否畅行于丝绸之路之间?”
狡兔须有三窟,尤其是天下太平之时,裴家要有多处财富来源,方能防止家族因为收入降低而衰败的威胁,如今的裴氏有一支庞大的商队,而且在并州占有广袤的土地,在大兴、洛阳和扬州等地也有几百间店铺。
但是从去年以开始,朝廷加大了整顿官场的力度,使没有灰色收入的官员缩紧开支,而有消费能力的官员,也不敢再像以往大手大脚的花钱,免得御史台从此查到自家身上,由此带来的问题是商业出现了大萎靡,这种情况对于面向普通百姓的小商人没有丝毫影响,可是对于从事奢侈品行业的世家门阀却是致命的打击。
与其他家族相比,裴氏有三成店铺是经营笔墨纸砚,加上裴氏基础雄厚,雕版工匠众多而且手艺好,兼之裴氏造纸坊密布并州南部,使裴氏书籍价格相对关中书商低廉得多,故此,裴家的笔墨纸砚供不应求,并为他们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但是随着活字印刷术、油墨的推广,连竹纸草纸也能印制书籍,这些廉价书籍的出现,给裴家造成了巨大的冲击,所以裴家决定在关中置办产业,但关中是关陇贵族的地盘,所有赚钱行当几乎都被关陇贵族垄断,裴家想在这里立足,谈何容易?无奈之下,裴家又将目光瞄准了外贸这块肥肉。
大隋的外贸主要有两大方向,首先是面向奚族、契丹、高句丽、新罗、百济的东北方向,可是这一块向来是河北士族的天下,再加上幽州几任总管都是关陇贵族的人,所以裴氏几乎无法立足。
其次是正北方的突厥,然而大隋朝廷对突厥采取了严格的物资禁止,便是绫罗、绸缎、绢、丝、布匹、铁器、书籍等物都不能向突厥出售;钱帛固然动人心,但家族命运无疑更重要一些,所以即便是家大业大的世家门阀,也不敢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的与突厥交易。
至于第三个方向的外贸,自然就是丝绸之路了,这条黄金通道重新打通,让每个世家门阀都蠢蠢欲动、都想从此分到一块肥肉,裴氏自然也不例外,然而这条商道处于杨集的统治之下,要是没有得到他的同意,没有哪家商队出得了国门。
裴矩现在向杨集提了出来,有两个意思,“蝇头小利”只是次要原因;关键是向杨集提出试探,如果杨集同意,则表示他有合作意向、默认了裴氏向他靠拢的事实,若是不同意,那么也就没有深谈下去的必要了。
杨集自然知道购买店铺和商队畅行丝路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购买店铺是裴氏势力将进入凉州大地,而商队畅行丝路只是为了获利。虽然他不太明白裴矩的意思,可是如果比照关中的话,那就裴矩的态度就比较明朗了。
关中是关陇贵族的的势力范围,向来不允许山东士族、南方士族势力进入,他们对进入关中的外来势力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解释,一种是入侵,另一种是投靠。而裴家,本来是可以光明正大在甘州购买店铺的,但裴矩却当自己的面提此要求,这就足以说明裴氏用意是跟后一种有关,就算他们不是投靠,但也表明了和自己交好的态度。
这也是因为老娘和公孙桓教过官场上的弯弯道道,说过势力范围的划分方式方法,否则的话,杨集还真看不透裴矩的深层用意。
裴矩未来的地位、影响力,杨集比他本人还要清楚,若是日后朝中有这么一个强大盟友,对他的好处不容置疑。
对面送上门来的盟友,杨集岂有拒之门外的道理?他放下手中茶杯,向裴矩说道:“自我上任以后,便对张掖城进行全面改造,城中心是凉州最繁华、最大的商业集市,城西则是以库房为主,而伊州、庭州、西州州治也是这样的格局,若是裴家感兴趣,裴公不妨派人前去购置。另外,我正准备建立一个商家联盟,将我大隋商品、大隋文明输向西域、输向波斯,若是这个商业网络布局成功,那就不需要粟特人了,一旦少了这些奸诈粟特商人,我大隋获得的更出无数倍。”
说到这里,杨集向裴矩发出了邀请:“这个商业联盟光靠王府之力是不够的,所以我打算找些志同道合的一人合作,将零零散散的力量凝为一个强大的整体,裴公要是感兴趣,不妨投上一笔钱,到时候咱们一起分润。”
裴矩听了这番话,顿时大喜过望,拱手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多谢卫王美意了。但不知我裴氏可投几成?”
杨集笑了笑:“这个商业体系目前除了我之外,晋王、蔡王、滕王、道王各占百分之五;另外还有一些‘地方世家’也投了点钱,比重是百分之十。余者都在我的手中,我可以匀出百分之五给裴氏,裴公以为如何?”
“多谢卫王。”裴矩和裴世清听了这些话,暗自心惊不已,其实他们对于比重并不是很在意,因为百分之五虽然很少,但却和亲王们相等,这样的比重,足以见得杨集对裴氏的重视了。而令裴氏兄弟感到震惊的是杨集透露出来的“晋王杨昭”,这很耐人寻味。
因为杨广只有杨昭和杨暕这两个嫡子,一旦杨广登基之后,豫章王杨暕也会晋升为亲王,到时候的太子也只能在杨昭和杨暕之间选择,所以现在就已经有很多人开始站队了,有的人支持嫡长子杨昭、有的人支持嫡次子杨暕,虽然大家没有明确表态,可也都派遣子弟进入二王麾下,以此向他们释放善意。
杨昭是嫡长子,占有先天优势,可是选官尚要看仪表,何况是选一国之君?如是一来,太过肥胖的杨昭失了几分优势。而豫章王杨暕仪表堂堂,酷似其父杨广不说,单纯从人人皆有的爱美之心这一点来看,偏向于杨暕的人不比杨昭差多少,再加上杨暕深得太子夫妇欢心,这又一些人更加看中杨暕,如此对照下来,杨昭和杨暕是五五开。裴氏的心思也着重放在了杨暕身上,他的心腹谋士裴该便是裴氏安排过去的嫡子之一。
但是杨集不仅仅只是亲王,而且是杨广最重视的人,所以他在未来储君的选择问题上,天然就比大家猜测的精准得多。如今他组建“商业联盟”之中,却没有杨暕的存在。这就说明杨集、杨智积、杨纶、杨静等人都在支持杨昭,而不是杨暕。
面对这样的重要信息,裴矩有些坐不住了,忍不住低声问杨集问道。“我听说圣人和太子都决定立晋王为未来储君,卫王知道吗?”
他这一问,不仅仅只是试探这个“立储消息”的真假,还视探杨集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以及立场,同时也在看杨集是否信任裴家。若是杨集遮遮掩掩、不能开诚布公的谈话,那么商业联盟上的合作,也只是利益之交,而不是政治上的结盟。
当然了,大家有了利益关系以后,也能慢慢晋升为政治同盟,但是这个漫长的过程,终究不如干脆利落的回答圆满。
身在官场,如果不果断,怎么能行?
杨集自也听出裴矩的试探之意,他笑着说道:“我虽然是亲王,可是一直把自己定位成地方官员,朝廷中枢大事以及太子家事,我都不怎么关注。不过我觉得立嫡长子为太子是正确的选择。”
“我也认为晋王谦和谨重、温文尔雅,有君人之雅量。”裴矩心中十分满意、十分欣喜,杨集这个回答,足以说明杨集已经开始信任他了,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良好开端。
他笑呵呵的将话锋一转,说道:“卫王这个朋友,我裴家交定了。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裴公但说无妨。”杨集笑着说道。
“世家门阀和寒门因为禁书令闹得十分僵硬,而卫王的坚持也是不可逆的大势,我也十分认同那番‘生于忧虑死于安乐’的见解。”裴矩客气和表态完毕,笑吟吟的向杨集说道:“卫王只抛出博陵崔氏、关陇张氏的犯官名单,确实相当高明,如今许多士族都想踩着博陵崔氏的臭名成为天下第一士族,而张氏在关陇贵族里的处境也是如此。接下来的时间内,山东士族、关陇贵族处于蚕食崔氏、郑氏的内战之中,卫王也因此轻松了许多。我主要想说的还是凉州……”
“凉州官场先是被卫王清洗了一番,之后世家门阀子弟又以辞职的方式抗议书籍、抗议凉州三学,从而出现了大量的空缺。这些空缺是肥美的肉食,人人都垂涎三尺,分给谁都不好。如果容易做,圣人也不会将推荐权交给卫王,并如愿的任命了。卫王虽忠于朝廷、敢于任事,可是终究是太过激烈了一些,这难免又得罪了一大批人。”
杨集问道:“得罪了谁?世家门阀么?”
“不止。”裴矩摇头道:“世家子也罢,寒士也罢,大家都是打熬半生才有一个备选官员的身份,若是没有空缺,根本没有上任的机会。至于勋戚功臣、朝中权贵、五品官员以后的直系后人,倒是可以借助门荫上位。可是你也知道门荫上来的人,九成以上是只领一份俸禄了事的闲官、散官!所以备选官官和闲散官员,做梦都想获得一份实权在握的职务,哪怕是县令、县佐这些小官,也是他们梦寐以求的职务,只要当了,就能通过才华、政绩来证明自己,然后再通过家族、师生、故旧、派系关系来提升。”
“凉州好不容易出现这么多空缺和机会,这些人都在求亲靠友,力争一个实职实权的前程。勋戚功臣、朱紫权贵也是竭尽所能地为族中子弟争一个位子。众多世家门阀更是气势汹汹的盯着这些肥肉。就算是寒士也会因为能否上任、职务高低等等问题盯着你。若能满足他们胃口还好,若是不能,这些人都要迁怒于你!仇敌满天下,毫不为过。”
裴矩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到那时,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也以难以应付得了多方面的轧压、打击。”
“裴公所言极是,我也知道得罪这么多势力,以后很难在朝堂之上立足。可是空缺就那么多,每个势力都想多争一席、每个人都想得到更高的职务,所以不管我如何安排、如何推荐,都注定得罪一大批人。”杨集苦笑道:“既然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我也只有大公无私、秉公而断,将所有职位按照资历、名望、地位、才干来推荐,根本不管他们属于哪个派系、哪个阵营。”
“你现在的作为的确不会有人做文章,可是从此以后,你将寸步难行!只要大家逮着把柄和机会,明枪暗箭便会蜂拥而至。”裴矩摇了摇头,沉声道:“你是大隋罕有的亲王,若是你把一切事情办得妥妥当当,那你就不再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了,这才是最要命的问题。”
裴矩说得有些含蓄,却已经把潜在的“狡兔死走狗烹”说得淋漓尽致,如果杨集连这么明显的暗示都听不懂,这个官还当个屁啊!
杨集沉吟片刻,拱手而问:“那依裴公之意,我现在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