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启新元三年,冬十二月。
距离刘启自闭太庙‘思过’,已经过去了七十多天。
但本该‘思过’半月的天子启,却至今没有从太庙中走出。
刘启忙着自闭,朝政的重担,便也尽皆压在了丞相申屠嘉的肩上。
便如此刻:接连工作一天两夜,终还是没能抵挡阵阵倦意的申屠嘉,在学生刘彭祖、刘胜二人的劝说下,安然坐在了相府班房上首的位置;
但休息归休息,申屠嘉也不敢就此睡去,只能躺坐在上首,用手轻轻按揉着额角,闭眼假寐的同时,不忘听着刘彭祖、刘胜二人的汇报声。
“老师;”
“衡山来报:雹灾之后,有三个县爆发了瘟疫。”
“虽然已经被当地的郡县控制,但急需朝堂调拨医者、药石。”
听闻刘胜的汇报声,申屠嘉头都不抬,眼睛也依旧紧闭;
只语带疲惫的回复道:“将奏报送去长乐宫,请太后用印,再拿盖过印的奏报去少府,让少府调拨药物。”
“至于医者,就让当地郡县的官员,自己在衡山附近找吧;”
“请医者的费用,由国库调拨——医者每人限五千钱,总数限医者一百人、五十万钱之内。”
听闻此言,刘胜也只稍一点头,便将手中的奏报递给一旁的小吏,目视小吏拿着奏报,朝着相府外小跑而去。
待那小吏远去,班房之内,便又响起刘彭祖的汇报声。
“老师;”
“关中陈至县奏报,说是水渠堵塞,需要在春耕开始前疏通,申请从国库拨款。”
“——留中不发。”
这一回,申屠嘉却只丢下这么四个字,便将眉头紧紧皱起。
之后,刘胜、刘彭祖兄弟二人,又各自将几份类似的拨款、征劳申请书念出,也都得到了申屠嘉相同的批复。
到最后,申屠嘉也终是稍睁开眼,面带疲惫的发出一声苦笑,又伸出手,朝身前的火炉指了指。
“所有留中不发的奏疏,二位公子,都可以直接扔进火炉里;”
“毕竟那些奏疏存在的意义,也就仅限于此了······”
言罢,申屠嘉直起身,拿起身前的茶汤勐灌一口,便再次恢复到了先前的姿势,躺靠在上首,闭目假寐起来。
而在申屠嘉身前,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则是稍一对视,便默契的站起身;
将身旁那堆足有半人高的竹简抱起,来到申屠嘉身前的火炉旁。
一边将手中的竹简丢进火炉,兄弟二人一边也不忘闲聊起来。
“这些人也真是的。”
“——也不看看眼下,这都什么时候了;”
“还一口一个挖渠、修路,又是伸手要钱、又是伸手要人。”
“也就是父皇不在,老师又脾气好。”
“若是让父皇看到这些奏疏,肯定会将这些人都召入长安,当面大骂一通······”
听闻刘彭祖略带愤恨的牢骚,刘胜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暗下稍一思虑,也终还是开口说道:“我倒是觉得,这没什么。”
“虽说眼下,关东人心惶惶,暗流涌动,但对这些关中的郡县地方而言,日子,也总还是要过下去的。”
“而水渠,关系到农耕、关系到农户灌既田亩;道路,则又关系到交通。”
“——也就是眼下时机不对,朝堂不方便往外拨款、拨人。”
“放在寻常年间,这样的奏疏送到父皇面前,应该是大都能得到批准的。”
“毕竟我汉家,是以农为本;”
“坊间,也有‘民以食为天’的说法。”
嘴上说着,刘胜也不忘继续向眼前的火炉,丢入一卷又一卷竹简;
一边丢,一边不忘故作轻松的说道:“倒是去年的秋收,似乎比往年低了些。”
“再加上冬天,关于疏通水渠的请求,大都没有得到老师的批准;”
“——到了今年,过了秋收,只怕关中百姓的日子,就要更难过一些了······”
满是唏嘘得语调,也惹得刘彭祖缓缓点了点头;
又闲聊两句,兄弟二人便摇头叹息着止住了话头,专心焚烧起‘留中不发’的各地奏疏来。
自天子启自罚于太庙反省,丞相申屠嘉,便几乎没怎么离开过相府。
足足七十多天,两个多月的时间,申屠嘉回府休息的次数,更是不超过五指之数。
几乎每一天,申屠嘉都是在堆积如山的竹简中睡去,又在短短几个时辰后醒来,继续查阅奏疏,并做出批复。
年过七十的申屠嘉这么辛苦,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自也是不忍心,时不时的来探望申屠嘉,顺便劝申屠嘉休息一会儿、吃两口热乎饭。
就这么到相府来了三五次,申屠嘉索性也就将兄弟二人抓了壮丁,直接留在了自己身边。
美其名曰:在老夫身边学习学习,该如何处理政务,也好为将来,封王就藩之后做准备。
对于申屠嘉的这个提议,兄弟二人自也是毫无异议,只欣然答应了下来。
——刘彭祖想的,是申屠嘉说的没错
反正兄弟二人,将来也是要封王就藩的;
提前在申屠嘉身边,学习学习如何处理国事,也没什么不对。
刘胜则是觉得,借着‘学习处理国事’的名义,帮申屠嘉稍微分担一下负担,也没什么不好。
就这样,兄弟二人和老师申屠嘉,便这么两厢情愿的留在了相府,‘共事’了两个多月。
有了这段时间的学习,兄弟二人对于国事,以及针对各种事物的处理方式,也逐渐熟稔了起来;
尤其是在申屠嘉身边,看着申屠嘉将那些原本复杂无比的事,轻描澹写的处理妥当,更是让兄弟二人,学到了很多东西。
当然,兄弟二人毕竟还是皇子,身份忌讳摆在这里;
说是帮忙,申屠嘉也并没有让兄弟二人,具体帮自己做什么。
大多数时候,就是像现在这样,申屠嘉闭眼躺在上首,眯眼休息一下,然后让兄弟二人,将奏疏的内容念给自己听。
待申屠嘉作出批复,再将奏疏交给相府的官吏,去具体处理。
这样的模式,也算是让申屠嘉提前两千多年,体会到了‘秘书’这一职业的优越性。
而对于刘彭祖、刘胜这两个秘书,申屠嘉,自然也是非常的满意······
“差不多了~”
“休息了半个时辰,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再休息下去,今天赘余的政务,只怕是要比昨天还要多······”
悠然道出一语,便见申屠嘉缓缓睁开眼,深吸一口气,又用双手勐地拍了拍脸颊两侧;
还是觉得没提起精神,便又拿起茶碗勐灌一口,这才从座位上起身,来到了兄弟二人身前,坐着的那堆竹简当中。
左右看了看,大概挑了几卷明显有‘加急’标记的竹简,申屠嘉便来到了班房侧,跪坐于桉几前,随即进入了工作状态。
见此,兄弟二人也只得相视发出一声苦笑,将剩下的那几卷竹简也都扔进火炉,便也回到了那几堆‘竹简山’当中,机械式的查看起来。
——不是为了批复,而是将这些竹简分类,好给申屠嘉省点事。
但手上忙活着,兄弟二人也不忘轻声发着牢骚,好给这枯燥的工作,增添一丝仅有的趣味。
“疏通水渠~留中不发~”
“修补道路~留中不发~~”
“增召衙役~留中不发~~~”
“官员空缺······”
你一言、我一语的念着,念到这份关于县衙官员空缺,请求征调官吏的奏疏,兄弟二人不由稍一对视;
而后,便是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又默契的同时深吸一口气······
“——留~中~不~发~~~~~”
一声整齐的拖音,随即便惹得师生三人哈哈畅笑起来;
只片刻之后,却又见申屠嘉似是一口气没上来,竟吭哧吭哧剧烈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