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最终,刘启并没有说清楚,但刘胜也能明白:先帝刘恒,当年所面临的局势,究竟是多么的艰险。
——那是华夏史上,第一次出现旁支入继嫡宗,继承皇位的状况!
现如今,天子启所面临的,不过是关东刘氏宗亲诸侯,与长安朝堂貌合神离,暗怀鬼胎;
但在当时,先帝刘恒所面临的局势,却几乎可以用‘举目无亲’,以孤身一人,来对抗整个天下来形容!
在关东,对于先帝继承皇位,各家宗亲诸侯心里不服;
在朝堂,对于先帝这个‘半路出家’的皇帝,朝堂公卿百官也多有不敬。
身边没有值得重用的亲信、朝中没有可堪一用的丰羽;
与此同时,还有北方匈奴虎视眈眈、连年侵略,南方赵佗屡屡作乱,悍然称帝。
——天下百废待兴,朝野乌烟瘴气!
宗亲各怀鬼胎,宗庙内忧外患!
江山、社稷,风雨缥缈······
就是在那般艰险、困顿,稍有不慎,便很可能断送刘汉社稷的情况下,先太宗孝文皇帝刘恒在位足足二十三年,所犯过的错,却是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经过先帝刘恒这二十多年的治理,天下非但转危为安,甚至还呈现出了太平盛世即将出现的征兆!
而和这样的丰功伟绩,这般令人赞叹的成就相比,如今的天子启······
“朕早就不奢望自己,能达成先帝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的成就了~”
“非但不奢望自己,朕也同样不指望子孙中,能再出一个先帝那样英明、睿智,同时又万分仁慈的圣君。”
“只要把先帝临终前,赋予朕这一代汉皇的使命完成,把宗亲诸侯的隐患消除;”
“再给我汉家,留下一个志向远大,能有魄力发兵北上,讨伐匈奴人的继承人,朕这一生,也就算圆满了。”
“到了九泉之下,朕也就不用低下头去,用头发覆盖住面庞,没脸面见先帝、太祖高皇帝······”
正思虑间,身后的御榻之上,传来天子刘启半是不甘,又半是释然的音调,引的刘胜不由侧过身;
就见天子启平躺在御榻之上,一只手枕在脑后,一只手放在腹前,面带感叹的看着行宫顶部的横梁,自顾自说这些什么。
“倒是你小子;”
“——来的路上,还对朕爱答不理,生怕朕把你给吃了。”
“怎么?”
“这才几个时辰,就又信得过朕了?”
“就不怕朕又是在‘算计血亲’,像哄骗梁王那样,把你小子挖个坑活埋了吗?”
“公子胜对朕的戒备,难道,就只有这种程度?”
“就这么容易,让朕破开了防备??”
听闻老爹这满是讥讽,又不乏些许愤满的嘲讽,刘胜却也不恼,只笑着起身,低头望向榻上的天子启。
“先前,父皇又拍桌子又哭,还在儿臣面前‘袒露心迹’的时候,儿臣确实还有些戒备;”
“儿臣就想:父皇这是哄骗梁王叔不过瘾,想把儿臣也捎带上?”
“但儿臣又想了想,实在是觉得,儿臣身上,并没有父皇需要的东西。”
“既然儿臣身上,没有父皇需要的东西,那父皇就不可能费尽心机,摆出今日这幅阵仗哄骗儿臣,为的,却只是拿儿臣找乐子······”
略带戏谑的道出一语,却又见刘胜缓缓摇了摇头,面容之上,不随机涌上一抹澹然。
“也不怕父皇责备;”
“——儿臣,不是一个多么高尚的人;”
“而是一个很擅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
“直到现在,儿臣都还是认为:父皇找上儿臣,是有事儿要儿臣去办,所以才有今日这番,或真或假的‘真情’流露。”
“父皇也不能怪儿臣如此警惕。”
“实在是有梁王叔‘珠玉在前’,儿臣这点修为,实在不敢在父皇面前班门弄斧······”
语调平和的说着,刘胜面上虽仍挂着一抹笑意,但气质中,也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一股与年龄严重不符的沉着、冷静;
但在这一刻,就连刘胜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一刻的自己,和某些时候的天子启,居然有了跨越时间线的高度重合······
“所以,父皇还是直说吧。”
“——需要儿臣做什么?”
“不过这丑话,儿臣可说在前头;”
“如果父皇以为,儿臣也是像梁王叔那样,能被父皇三两句‘情谊’‘兄弟’之类的话哄骗,就去为父皇上刀山、下火海的人,那儿臣还是劝父皇:从我的哥哥们当中,另外再找一个人吧。”
“不是儿臣不信‘情谊’二字;”
“而是儿臣实在不确定:当‘情谊’二字,从父皇嘴里说出口时,到底能剩几分真,能有几分假······”
对于刘胜的坦诚,天子启并没有表现出太多差异,好似早就对此有所预料。
意味深长的看了看刘胜,却又见天子启眼角悄然一眯;
“如果朕说,以太子之位作为回报······”
“——也骗不过胜公子?”
却见刘胜闻言,满是无语的看向刘启。
“不是儿臣没有梁王叔好骗;”
“实在是同一个伎俩,在短时间内用第二次,就很难骗得过断了奶的人了······”
听闻此言,刘启也只嘿然一笑,深吸一口气,面上也随即涌上一抹严峻之色。
“——那日宫宴的事儿,让太后改主意了;”
“太后说,既然梁王的皇太弟,是《削藩策》闹出来的,那就不要在削藩了。”
“换而言之,母后这是逼我,在‘不削藩’和‘不立梁王’之间做选择。”
“要削藩,就必须立梁王;不立梁王,就不能削藩。”
“而这,是朕无论如何,都绝对不能接受的······”
听到这里,刘胜也终于明白了天子刘启的意图;
暗下稍一思虑,也不由长松了一口气。
“所以,父皇就想让诸皇子中,最受皇祖母宠爱的我,去替父皇劝说皇祖母?”
却见天子启闻言,先是点点头,又冷不丁摇了摇头。
“是想让你这小子去劝;”
“但不是非要你劝动。”
“如果能劝,就劝;”
“实在劝不动的话,替朕将母后约到这上林苑,在这远离朝堂的地方,让朕亲自劝说母后,也可以。”
语调满是轻松地道出此语,天子刘启望向刘胜的目光,也不由再次带上了一抹戏谑。
“胜公子方才说:如果同一个伎俩,在短时间内用两次,就骗不了断奶的人了;”
“但朕要告诉胜公子,如果这件事办不成,那长沙王的名头,恐怕,还是要落在胜公子的头上。”
“——如何?”
“朕这百试不爽的伎俩,可能逼的胜公子,替朕往长乐宫走上一遭?”
满是玩味的话语声,惹得刘胜也不由幽怨的抬起头,却见天子启不知何时,已经是侧躺在了榻上,一只手将脑袋稍撑起些,正好整以暇的看向自己。
深吸一口气,回味着天子启方才那一句‘威胁’,只片刻之后,公子胜便好似认命般,苦笑着摇了摇头······
“真不知道那长沙王吴氏绝嗣,究竟算不算好事······”
意味深长的一句抱怨,却惹得天子启的面容之上,流露出一抹胜利之后的轻松笑容。
“少发两句牢骚!”
“事儿办成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大咧咧一声轻呵,却只引来公子胜一个满是幽怨的白眼;
“——父皇觉得,儿臣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