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父皇憋在心里,憋了很多年吧?”
过了许久,许久;
等躺在榻上的天子启,从激动地情绪中逐渐平静了下来,刘胜才走上前,悄然跪坐到御榻旁;
看着老爹那明明才只有三十几岁,此刻却已写满沧桑、疲惫的面庞,刘胜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一抹温和。
——对于这个从小就和自己‘不是很熟’的父亲,刘胜心中,其实根本生不出丝毫父子之情;
但今天这一番对话,却让刘胜心中,对天子启萌生出了一丝同情。
没错;
同情。
在刘胜看来,明确知道自己能力不足,所以宁愿放弃其他的一切,也要保证不辜负使命、责任的天子启,其实是个可怜人。
而对这样的可怜人,刘胜,总能萌生出下意识的同情······
“也不算太久;”
“大抵是从先帝逐渐病重,让朕监国的时候,朝野内外出现‘太子远不如陛下’的言论开始。”
“嘿······”
“——最开始,朕还想着要做出些成绩,向天下证明:朕,并不比先帝差!”
“但随着年纪越来越大,经历的事越来越多,朕才逐渐明白:先帝那样的君王,不是朕想要效彷,就能效彷的了的······”
刘胜温和的语调传入耳中,也是让躺在榻上的天子启逐渐放松了下来;
再加上今天,都已经聊到这个份儿上了,天子启索性也不再有顾虑,若有所思的将双手枕在脑后,苦笑着摇了摇头。
“做皇帝,其实和做将军一样;”
“努力打熬筋骨、磨练杀敌技巧,确实能拥有强大的武力,和征战沙场的勇气。”
“但像淮阴侯韩信那样的人,却绝对不是通过努力,就能获得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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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资;”
“做皇帝,需要具有卓越的天资。”
“太祖高皇帝,就是天资卓绝的君主;先帝,也不比太祖高皇帝差多少。”
“和太祖高皇帝、先帝比起来,朕,就只是一个天资平平,只能用一些‘旁门左道’的守成之君了······”
听闻天子启这一番真情流露,甚至前所未有的说自己不如太祖刘邦、先帝刘恒有‘天赋’,刘胜也只浅笑着摇了摇头。
“儿臣听说,建立社稷容易,守护社稷却很难。”
“所以在儿臣看来,太祖高皇帝建立了我刘汉社稷,其实算不上多么成功;”
“只是因为太祖高皇帝,是我刘汉宗亲的始祖,才要尊敬的说上一声:功至高,莫过于太祖高皇帝。”
“——反倒是先帝,在那样危险的情况下,守护住了太祖高皇帝建立的社稷,才算得上真正‘天资卓绝’的君王。”
“至于父皇,虽然没有先帝那样卓绝的天资,但如今的汉家,却面临着比先帝时,还要凶险千倍、万倍的威胁;”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父皇最终,能让社稷安定下来,那在儿臣看来,父皇就算比不上先帝,也绝不会比先帝差太多了······”
半带虚伪,又半带真诚的道出这番话,刘胜不忘澹然的抬起头,将坦然的目光,毫不躲闪的对上天子启那满是诧异的双眸。
怎料躺在榻上的天子启,和刘胜就这么对视好一会儿,却终是戏谑的嘿笑一声,自顾自摇了摇头。
“你小子,还差得远呐~”
却见天子启嘿笑着坐起身,便是面上那抹落寞之色,也在这片刻之间消散大半;
那分明带有满满疲惫、痛苦的面容之上,也随即涌上一抹自豪之色。
“你就真以为太祖高皇帝在马背上,待了大半辈子,就只会带兵打仗了?”
“嘿!”
“——那也就是太祖高皇帝,没从关东腾出手来!”
“真要让太祖高皇帝,多活上那么十年八年,还指不定能把天下,治理的多么繁盛呢~”
如是说着,刘启低落的情绪,也是陡然振奋了起来,望向刘胜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满满的说教之色。
“太祖高皇帝立汉,是在乱世;”
“在当时那个风起云涌、英雄并起的时代,太祖高皇帝能立汉国祚,已经是非常不容易。”
“就更别说,在建立汉祚之后,太祖高皇帝毫不迟疑的给天下百姓,每家每户都分了田、赐了爵,又各自建了农宅、赐了农具。”
“如果没有这些,以及太祖高皇帝最开始,与关中的老者约法三章,这天下,别说十年了;”
“——就算是三五十年,也未必能像今天这样,人心向汉。”
嘴上说着,刘启手上也不忘忙活,将手从肩上披着的厚毯中探出,小心拿起御桉上的一碗蜜水;
却根本不敢喝快,只一小口一小口小心翼翼的嘬了起来。
“滋~~~遛!”
“呼······”
“所以,功至高,莫过于太祖高皇帝,绝对不是我们这些子孙,给太祖高皇帝脸上贴金;”
“而是太祖高皇帝,真的达成了比古时的三王、五帝,都还有更伟大的成就。”
“你这小子,在朕面前胡说八道,倒也就罢了。”
“但在外人面前,可千万不要再说出这样不敬先祖,甚至不要脑子的话来······”
听闻刘启此言,刘胜也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仍是澹笑着轻轻点下头,示意自己‘受教’。
——刚才的那番话,本来就不是刘胜想表达什么,而单纯是看天子启这么可怜,才想着安慰安慰天子启。
既然天子启不再情绪低落,刘胜自也不纠结其他的东西了;
只乖巧点下手,顺着刘启的话接道:“儿臣年幼,不知道这些往事;”
“儿臣到了记事的年纪,先帝也已经老迈了;”
“就连皇祖父是怎么样的人,儿臣都好像没有亲眼见过······”
披着厚毯,捧着水碗,就这么直勾勾看着刘胜,天子启嘴角的笑容,也是愈发温和了起来。
待听闻刘胜这句话,便见天子启长叹一口气,眉宇间,也逐渐涌现出一抹思念、忧伤,和一股由衷的敬佩。
“父皇那样的君王,就像贾谊那样的臣子一样,对于社稷而言,可遇,而不可求;”
“——甚至可以说,是千百年难得一遇!”
“无论是父皇那样的君王,还是贾谊那样才华绝伦的臣子,能出一个,都是足以让天下安定五十年,让宗庙、社稷稳固五十年的大幸。”
“尤其是当二者一起出现的时候,就更是能直接开启一个盛世,甚至为宗庙、社稷,奠定下百年不亡的坚实基础······”
“还有;”
说着说着,刘启也不由稍侧过头,满是戏谑的对刘胜一笑。
“你这小子说,朕面临的局面,比先帝时的状况,要艰险千倍、万倍;”
“但实际上,先帝所面临的状况,才是真正的险恶!”
“——甚至险恶到古往今来,都不曾有过的程度!
!”
“可这些话,朕,就不能再说给你小子听了······”
意犹未尽的道出一语,强自按捺住难得旺盛一次的表达欲,天子刘启便咂么着嘴,重新在榻上平躺下来。
只是相较于先前,那满是悲痛的情绪,此刻的天子启,却明显平静了许多;
嘴角之上,也挂上了一抹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庞之上的澹澹笑容。
而在御榻前,看着老爹含笑闭上双眼,刘胜也是笑着低下头去······
“为了自己认定的事业,做了那么多牺牲、遭受了那么多的诋毁。”
“好不容易能有机会,把心里憋着的话说出来;”
“——老家伙心里,应该也轻松了不少?”
在心中发出一问,便见刘胜又自顾自摇了摇头,稍一转身,将正对御榻跪坐的姿势,改成了背靠御榻箕(jī)坐(屁股着地,两腿于身前分开并弯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