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然坐在御辇之内,自顾自打量起车厢内的陈设,刘胜的目光,却始终没有落到对侧的父亲刘启身上。
就连去哪里、做什么这样的疑惑,刘胜也丝毫没有开口询问的意思。
刘胜如此澹定,自是让天子刘启有些懊恼;
但刘启也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缓缓伸出手,微闭着眼,任由身旁跪着的老太医,给自己把着脉。
“嘿!”
“老家伙,还知道‘演戏演全套’的道理······”
偷偷撇了眼刘启疲惫的面容,再看看老太医严峻的神情,刘胜暗自发出一声腹诽,却惹得天子刘启嗡然睁开眼!
那直勾勾望向刘胜的锐利目光,就好似在这片刻之间,便已将刘胜里里外外开了个透······
“就那么肯定,朕的病是装的?”
悠然一声发问,也算是肯定了刘胜的猜测;
——天子刘启,会读心术!
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打乱阵脚,刘胜自是顿时有些目光躲闪起来;
要不是知道刘启不会相信,刘胜恨不能抬起头,朝封顶的车厢上方一指,喊出一句:看!
飞碟!
将刘胜的局促看在眼里,天子刘启却并没有继续紧逼,而是缓缓侧过头去;
等太医神情严峻的收回手,刘启才对老太医摆了一下头,示意太医暂且退到辇外。
但颇有些出乎刘胜预料的是:对于天子刘启的眼神示意,老太医,却并没有第一时间遵从。
“陛下;”
“还是容老臣,留在陛下身侧吧?”
“万一有个什么事,臣在陛下身边,也好稍行补救······”
忧心忡忡的一语,惹得刘胜面色不由一滞,望向刘启的目光,也逐渐带上了些许惊诧!
却见刘启苦笑着摇了摇头,又深吸一口气;
“朕,有话要同小九说;”
“卿就在辇外候着,出不了岔子。”
尽量打起精神,半劝半命令的将老太医赶出御辇,待车厢内只剩下父子二人,天子刘启才终是长叹一口气,改坐为躺,就势侧躺了下来。
看着老爹明写在脸上的疲惫和虚弱,刘胜心惊之余,也不由有些疑惑了起来。
“不是装的?”
“之前不还好好的吗······”
怎料刘胜刚在心中发出疑问,天子刘启那满带着洞悉的目光,便再次落在了刘胜的身上。
“胃疾;”
“陈年胃疾。”
“当年,父皇还是代王的时候,在代王宫里饿出来的。”
“早几年,朕还年壮,勉强扛得住。”
“但最近几年······”
略带自嘲的说着,天子刘启也不由苦笑着摇摇头,索性也不再端着架子,将身子一正,直接在车厢内平躺了下来。
——作为天子法驾,御辇和寻常马车最大的区别,除了那明黄色的车顶,以及设在车衡左边的犛牛尾,便是足够大;
大到要用八匹马并行,才能拉的动。
此刻,天子刘启便舒展开身体,平躺在车厢北侧,目光涣散的盯着明黄色车顶,嘴上随意的问着什么。
“朕听说,有人在朕的背后,说朕的坏话?”
“唔;”
“说是什么,朕冷酷无情,不顾人伦纲常······”
“——甚至,还残害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
羊装疑惑地说着,天子刘启却并没有将目光望向刘胜,反倒是嘿笑一声,若有所指的滴咕道:“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账东西,居然敢说朕的不是······”
“说就说吧,还不敢当面说,非要在背后说?”
听着天子刘启这番看似随意,实则夹枪带棒的暗讽,再回想起方才,天子刘启那声‘最混账的那个,自觉上车’,刘胜心中自也是一片了然。
暗下稍一思虑,刘胜索性也不再装哑巴,也学着刘启那闲聊般随意的语气,自顾自唉声叹气起来。
“儿臣倒是觉得,父皇有这样的看法,实在是因为心胸太过狭隘了。”
“前些时日,儿臣听说了这样一句话;”
“——说如果人们,不能自由的指出一个人的错误,那么这个人所受到的赞扬,就都是没有意义的。”
“父皇愿意承受天下人对自己的称赞,自也应该虚心接纳这‘偶尔’出现的三两句指责,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而不是心胸狭隘到躲在御辇内,夹枪带棒的和儿臣,说那‘忠臣义士’的坏话······”
语调澹然的做出回复,刘胜便自顾自低下头,轻轻拍打起身上的衣服,似是想要掸下那并不存在的灰尘。
而在刘胜对侧,平躺在御辇之内的天子刘启,却是悄然敛去了面上笑容。
“贾夫人,给朕生了个聪明的儿子······”
“这个儿子,聪明到即便看透了朕的所有意图,也绝不会自作聪明,始终不忘自己身份的程度······”
刘启若有所指的一语,却惹得刘胜毫不自谦的点了点头。
“父皇说的是;”
“兄长确实是众公子当中,最聪明的那人。”
“平日里,兄长也总是教诲我:千万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一定要把自己,放在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上。”
“若不是兄长日日教诲,儿臣这些年,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少祸事······”
见刘胜装傻,天子刘启也不由稍侧过头;
待看见刘胜的面庞上,那恨不能明写在脑门上的戒备和不信任,刘启才再度正过头,闭上眼,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就这么怕朕?”
“——儿臣不敢。”
“朕又不会吃了你······”
“——儿臣不信;”
“再狠毒的老虎,尚且也还不食子呢?”
“——哪家的老虎,敢跟父皇相提并论?”
短短三两句话,父子二人便都表明了各自的态度,也都明白了自己在对方心中,是怎样的一个形象。
但颇有些出乎刘胜意料的是:自己这般直白的话语,却并没有引起天子刘启的不满;
只见天子深吸一口气,又苦笑摇头间,发出一声悠长的哀叹。
“有这份警惕,倒也算是有点出息······”
语带唏嘘的发出一声感叹,便见天子刘启侧过身去,只给一旁的刘胜,留下了一个无比孤独的背影。
“朕累了;”
“先睡会儿······”
“等到了地方,再把朕叫醒·········”
·
上林苑;
刘启乘坐的御辇,来到了上林苑。
来到这处距离长安近百里的皇家苑林,又从短暂的歇鼾中悠然转醒,看着车厢外,那一望无际的旷野,天子刘启的气色,竟肉眼可见的好转了些!
待御辇缓缓停靠在一处建筑群外,天子刘启的面容之上,几乎已经看不见虚弱之色。
在刘胜下意识的搀扶下走下车,又轻轻一挥手,示意太仆刘舍将御辇拉走,天子刘启便朝着建筑群外,那片光秃秃的田野走去。
时值腊月凛冬,一望无际的田野,此刻都已被冰雪所覆盖。
但在这农闲时节,光秃秃的田野之间,却依旧能看到不少身影,蹲在田野之间,在冰天雪地里寻找着什么。
看着眼前的景象,天子刘启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一抹轻松的笑容;
沿着田埂走出去好几百步,来到一颗老树下,却见围坐在老树下的几位老者,正面带笑容的望向远方;
——在那里,是一个个身着冬衣,裤腿沾满泥尘的孩童,不顾冻得红扑扑的脸颊,正在田间捡拾着秸秆、干草。
几位老者则是围坐于老树下,双手交叉插进衣袖之中,嘿嘿傻笑着,又不时谈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见刘启出现,几位老者也并没有仓皇失措,而是极为自然地起身,对刘启拱手一拜,便又笑着坐回了树根下。
待刘启也不管不顾的坐下身来,几位老者的面容之上,也还依旧挂着那抹由衷的笑意。
“陛下,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是啊?”
“怎么俺瞧着,这气色也不大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