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学宫里的一番对话,被掩盖在上元节的灯火中。对玉京百姓来说,即将到来的春试是整个大庸国的青年俊彦们崭露头角炫耀羽毛的戏目。在考生眼里,这场春试则是平步青云、得道长生之阶。而在乾元学宫祭酒的眼里,这却是玉京权贵、乃至圣人与佛道两教之间的一场角逐较量。
随时日迁移,春试的日子越来越近,才子佳人们出场得愈发频繁,宫廷与云桥飞楼间穿行的身影里,除却簪缨锦绣,各卫府府兵的兜鍪也显见的多了起来。
李蝉因一本志怪传说而扬名一时,不过春试越近,玉京城里的热闹事儿也就越多,被各坊的书商打扰了一阵过后,园中的生活又逐渐了平淡下来。李蝉除却修行,便是读书准备考试,与脉望、白微之等人探讨学问。偶尔摆开棋盘,拿出李观棋送的珍贵棋子,与人对弈一局。
光宅坊的园子里春草渐深,池中水仙,圃里的山客、棣棠也渐次开了花。若说去年冬天这园子还是百废待兴,如今便已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玉京城两大书坊送来的银钱,让本不富裕的家境一下变得殷实起来,妖怪们总算不用继续节衣缩食勉强度日。扫晴娘买来五匹纻布,与红药为家中能化作人形的妖怪,都添置了两身新衣。直到二月二的春社这天,才停了针线,到东郊的樱花繁茂的林间凑热闹看人弹琴擂鼓。而李蝉身上带着官职,虽没履行过几次职责,也被召到了社稷坛下,随玉京城大小官员分肉饮酒。
春社过去四天,玉京西北边的龙游汤里泉水激沸。每到惊蛰,龙游汤总会有此异象,果不其然,当天晚上便响了春雷,伴着一场大雨,洗掉了城中最后一点儿残雪。等到放晴时,天气便完全回暖了。
李蝉从此换上了春衫。又到了春分的第二天,便接到了礼部的通告,与这次乾元学宫春试的三百九十一人,一同聚集到了景风门下,然后被宦官带到皇城东北隅。龙渊阁就在此地,阁中挂有三十一名各代乾元学宫大学士的画像,大都在昔年的妖魔乱世中立下了极大功绩。
龙渊阁外,乾元学宫祭酒袁朔亲自向众人分酒。众人叉手向那座彤楼俯身行礼时,太乐局便击起了鼓。礼罢,乐师奏起一曲《安世乐》,众人以歌相合。
袁朔老态龙钟,步履蹒跚,嗓音沙哑,却连最远处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修行者作法,几乎注定要扰动天地元气,李蝉留心观察,却瞧不出这位祭酒有任何施展神通的迹象。心中暗道,这般大巧若拙的手段,恐怕是破了知境,已入道了。
袁朔唱在前边,众人紧随其后。近几月,这些年轻人虽在玉京城的各类雅集法会上频繁出没,大都相识,却是头回一个不漏地聚到了一块。虽然祭典不是什么比试的场合,众人也暗里较着劲,四百人齐唱,声震云霄,连皇城外边的百姓都隐约能听到,纷纷感慨好一派威武气象。
龙渊阁的祭典,就是乾元学宫春试开始的信号了。
李蝉流离漂泊惯了,本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虽然想进乾元学宫,也没有什么不成功便成仁的执念,正因如此,他人忙着四处干谒公卿贵人时,他才能安之若素。但随着光宅坊里的园子被捯饬得越来越像样,妖怪们的日子也越来越有条理,李蝉便习惯了玉京城里的生活,知道了邻里的名姓,出门时候也能跟巷里每日卖豆腐的老者和兜售杏花的相视一笑,打上招呼了。某一日,从兰台归来,在云桥上遥遥俯瞰自家宅院,再想起以前居无定所的日子,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也许是因为对这安定惬意的日子有了留恋,春试的前几日,李蝉竟难得的紧张了起来,本来打算再读一读经书,却怎么也静不下心。出门去找白微之讨论文章,到了他寄寓的道观,却得知灵丘鹤子出门赏花去了。又听说西郊的都陵山下桃花开了一些,索性也放下了书卷,带上妖怪们出了玉京西城门去,踏青去也。
还是初春,所谓的桃花开了,原来只有零星几枝,还没积蓄多少生机,便早早结了苞,十分单薄瘦弱。本就不比玄都的桃花闻名天下,更是未到花期,当然远不如李蝉看惯了的桃花那样秾艳丰腴,但多少也勾起了几分遥隔数千里的亲切感,继而又让令想起去年春天在玄都的经历。
退一步去想,就算进不得乾元学宫,境况也不会比以前更差,登时心头释然了许多。
……
雨水过后,雨停的第一个清晨,黑暗中弥漫着未散尽的湿气。天光未现,晓月仍挂在天边。李宅的卧房里发出窸窣的声响,是翻身时衣物摩擦被褥的声音。这声音反复了约莫半刻钟,终于停了下来。床上的人不再辗转反侧,却并未安睡,而是按着床沿撑起身来,清了一声嗓子。
屋里突兀地一团灯光,顶烛的五彩雄鸡独立在桌前。李蝉在烛光下眯了会眼睛,打了个呵欠,随手从水瓶里抽了跟柳枝,一边嚼着,一边走到窗前。他动作很轻,反而呼吸比脚步还要明显些。
今天正是乾元学宫春试的日子,他睡得倒是一夜无梦,醒得却格外早。推窗看了会天色,仓米的豆腐坊里隐约传来驴拉磨盘的声音,引得槽间睡得正香得黑驴也偶尔打两个响鼻。眼看离天亮还有好一会儿,李蝉摸摸肚子,想起昨夜厨房该剩了些炊饼,便离开卧房。推开房门,西屋却隐有灯光。刚过去没两步,墙头便传来赤夜叉瓮声瓮气地声音:“阿郎起这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