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亮根的个子不高,比他的第二个学生魏宏要矮小半个头,身材微胖,若走在外面,绝对不会把邓亮根与教授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而且邓亮根平日一向和蔼可亲,只有很少的时候会神色严肃,就好比现在。
不高的他,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威压,阐释了他并不是没有教授的架势,只是素日来尽都收敛了起来。
邓亮根目光在魏宏身上扫视,眼神中并无太多愤怒,只是颇为有点恨铁不成钢。
魏宏并非是邓亮根的第一个学生,邓亮根的第一个学生读了研究生后,当年没能拿到博士生名额,而当年的他也只是个小主治,便回了老家的地级市医院,如今也做到了病区主任。
但所幸,魏宏这第二个学生,颇为争气,读完博士后就留院了,如今已经拿到了副教授的教学职称,算得是邓亮根的得意门生了。而且平时里做事极为靠谱,如今湘南大学附属二医院手外科唯二的两个门诊。
一个就是邓亮根教授,一个就是魏宏副教授了。
邓亮根对魏宏是满意的,只是今天这件事?
感受到了邓亮根身上的威压,魏宏旁边,他的学生和邓亮根的一个专业型研究生与一个专业型博士,瞬间稍稍退了小半步。
而之前,主动帮着魏宏拿剪刀的,魏宏自己的学生,段奕,则是瑟瑟发抖地退了两步。
他们自然是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可他们都完全没和邓亮根正面对话的资格,更不敢对线。
魏宏的眼皮猛地跳动不已,口罩遮挡下,舌头不断地舔着嘴唇,这是他紧张时下意识地习惯。
不过还是硬着头皮,颧骨挺动,主动为邓亮根拉开了另外一只手:“邓教授,这是患者的缝合表面观,我以为这也是一台肌腱翻修缝合术。”
魏宏并没有把自己的学生给卖了,段奕只是学生,虽然拿到了证,可以担责任,但这不是师门的传统。
邓亮根就从来没做过卖学生的事情。
其实,断肢再植术,术后因为缝合问题,再次翻修的事情,在湘南大学附属第二医院,发生的次数并不是很少。
可以这么说吧,目前魏宏的实力,在湘省的手外科领域,还是非常具有权威性的。
就他而言,目前湘省,就五个人做过的手术,他不会去再回炉重造。
其中三个是不敢,另外两个是会给面子——
不敢的三个——
一个是自己的师父邓亮根,一个是附属第一医院的陈教授,还有一个是省人医的曾教授。
省人医的曾教授和湘南大学附属医院的陈教授是师出同门,是自己的前辈。
而自己的老师邓亮根读书的时候,骨科还没划分这么细致。
附二的手外科比附一稍弱,是差在了底蕴,虽然邓亮根奋战了一辈子,追赶了起来,但还有那么一小丢丢的差距。
给面子的两个人,一个就是魏宏自己的师兄,他不敢也不会去贸然动刀。
另一个人就是他的岳老子,是地级市的主任,现在也在搞手外科。
除了这五个人,魏宏觉得,其他人的手术,再怎么,自己也可以再造一下。
邓亮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问:“你之前电话里说,这台手术,是八医院的蔡东凡,蔡主任主刀的吧?”
邓亮根这是在给魏宏找台阶下。
魏宏立刻不断点头,声音变得苦涩:“是啊,八医院——”
声音颇为纠结:“师父,蔡东凡主任到底是谁啊?”
魏宏心里对这三个字已经有点发憷了,以前开会的时候,没听说八医院有了不得的人物啊,八医院的骨科主任,不管是在手外科边缘徘徊的曾毅也好,还是王永劲老主任也好。
曾毅都认识。
应该说,认识曾毅,还都是因为王永劲的关系。
王永劲是湘南大学医学院毕业的,与现在的湘南大学附属二医院与附属医院的骨科大主任是师兄弟关系,王永劲还是师兄。
即便是两个主任见了王永劲,也会颇为规矩和客气地喊一声王老哥。
但这蔡东凡,魏宏还真压根儿就没听过他的名字。
不过邓亮根晓得,所以他便看向邓亮根,希望能够被邓亮根科普一下。
邓亮根的头发为了遮住前额的秃顶,刻意留了一截,之前在蓝色的无菌手术帽的压迫下,略有变形。不过,现在邓亮根又主动地把头发搓了一把。
说:“蔡东凡和我也只有过几面之缘,喝过酒。”
“人品还可以,有酒必喝,就是酒量不行,而且酒品也一般般,容易喝多,喝多之后还出洋相。但为人爽利,至于他这专业?”
“我也搞不清。”
“我还以为是他搞断指再植出了什么事,然后需要后续处理,想着能帮衬地就帮衬一下的。这才来看看。”
说完,邓亮根又瞅了瞅手术术野里的视野,淡淡地皱起了眉:“你先放着吧,我上台来仔细看看。”
也没看明白,但是并不妨碍,邓亮根觉得自己要亲自上台来为魏宏擦屁股。
其实啊,一般来说,外院处理过的手术,很少有人接手。
但覃元武来,是有人打了招呼的,还不好推脱的那种。
二则蔡东凡也是熟人,有这么一层关系,收拾下烂摊子倒也没关系。
只是,现在似乎变成了,烂摊子并不是蔡东凡摆下来的,而是魏宏把别人的摊子给弄砸了。
魏宏赶紧点头,第一时间把主刀位让了开,其他人赶紧挪位置,而知道自己是帮凶的段奕,则是赶紧溜到了第n助手的位置上去,低着头,不敢和自己的老师魏宏对视。
今天这个坑,很有可能有点大啊。
邓亮根很快地就洗手穿衣上了台。
来到了主刀位后,他并没着急去修补已经拆掉的两根肌腱,而是重新细细地前后左右地翻看了一下其余肌腱的缝合。
眉头紧皱,问魏宏:“之前这指伸肌腱和指浅屈肌肌腱,也是这样的缝合么?”
魏宏点头,说道:“是的,师父!”
可乖了!
仿佛他已经不再是可以独挡一方副教授,而成了跟邓亮根求学之时。
接着解释:“师父,你看这肌腱缝合方式,明明是改良kessler肌腱缝合法。却?”
肌腱缝合法中,简单且临床常用的缝合法是kessler缝合法和改良kessler肌腱缝合法。
kessler缝合是用两个针头将两端肌腱固定。
在离断端8~10mm处用3-0不可吸收聚酯材质多股编织缝线(双针线)首先横穿肌腱的一端,在肌腱出针处2~3mm将双直针稍斜穿入肌腱,与肌腱平行后由肌腱断端穿出。
它的优点就是操作较简便,损伤较小!
而且对肌腱内的血供影响较小。有利于肢体的早期功能锻炼,减少术后肌腱断裂和粘连。
可用于各种肌腱的修复。
但单纯 kessler缝合易撕裂,但环绕断端吻合处作连续周边缝合后,可提高抗张强度。
而改良kessler肌腱缝合法,则对其进行了改善。
进行肌腱的核心缝合后,环绕断端吻合处用5-0号或6-0号单线作连续周边缝合,使肌腱修复的断端平整、光滑。
可今天魏宏看到的这个改良kessler肌腱缝合法,却没有环绕断端吻合的这一步,直接就是用了多股kessler改良肌腱缝合法,环绕核心进行缝合。
接着魏宏还说:“师父,覃元武,也就是这个病人,本身也是骨科的从业者,所以他对医疗过程颇为清楚,他说这个蔡东凡,术中还用了玻璃酸钠。”
“目前,国际上虽然有一些课题组说明了,缝合肌腱后,少量地应用玻璃酸钠,可以提升肌腱的润滑度,但是也有文章说明,玻璃酸钠的疗效并不确切。”
“我就以为蔡主任是一个文献选手了…”
魏宏声音越说越小,他以为是他以为,而且魏宏的道理是讲得通的。
邓亮根闻言,叹了一口气,说:“目前肌腱缝合的方法多达十余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方法多,就代表了每一种方法,都没办法尽善尽美。”
“这缝合方式初看似与改良kessler缝合法类似,但细看,却好像又没有得到其精髓。但是根据它的缝合效果来看,抗张力以及肌腱本身的张力,都是足够的。”
“而且线结,也进行了很好的收纳,你在取出缝线的时候,都会对肌腱造成一定程度的损伤,我估计,这个缝合法,应该还另有蹊跷才是。”
这也是邓亮根搞不明白的地方。
这种缝合法,邓亮根自己都未曾见识过,自然也就不知道它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了。
归根结底,还是蔡东凡这个名字,不够份量,压不住。
不然的话,哪里会有魏宏这档子事?
邓亮根觉得,若是自己第一次接触这样的缝合,也会有点不信邪的拆开那么一两根缝线来看看具体缝得怎么样。
但肯定比魏宏拆得少。
“不过根据我们的探查,我们还是不要再继续动了为好。就把刚刚拆掉的这两根肌腱,缝合起来吧。”
“患者的远端血运检查了吗?血管是通的吧?”邓亮根问。
断指再植术,最重要和基础的东西就是血运是否再通,血运不通,其他的一切都是花里胡哨。
“血运是通的。”魏宏连忙说。然后赶紧将指间固有动脉给暴露了出来。
“师父您看,这血管的缝合,也是恰到好处,这么小直径的血管,没渗血出来。也真是奇了怪。”魏宏十分不解,觉得今天是见了鬼。
如果魏宏不觉得见了鬼,那才叫见了鬼。
周成在模拟的副本中,血管和肌腱的缝合,加起来总共搞了两辈子,而且就只搞血管和肌腱缝合。
自然是不一般的。
周成没想过其他人会看懂,要看懂。
只是他压根就没想到过覃元武会转去其他医院……
“没渗血出来,是好事啊。”邓亮根沉吟了一阵,然后又开始脱起手套来。
说:“我去给蔡东凡主任打个电话吧,看他愿不愿意再过来一趟收一下尾。我刚刚看了他们的神经和血管缝合,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贸然加戏。”
魏宏有点愕然:“师父,这时候打电话过去,稍微有点不太好吧?”
魏宏的本意是觉得稍微有点丢脸,邓教授可是湘南大学附属二医院的教授,结果打电话去让八医院的医生来收尾,这面子不太好看啊。
不过魏宏没明说,只是说时间不合适。
邓亮根道:“不太合适也总比成了自身对照地好。”
“到时候,示指活动得好好的,结果中指这里出了麻烦,那才叫不合适。以后,遇到了断指再植的病人,还是不要贸然再行翻修缝合术为好。”
邓亮根自己没看太明白,所以也不敢贸然地成为自身对照的对照组或者实验组。
魏宏就不多说什么了,只是觉得内心愧疚。
现在邓亮根的低头,全是自己的大意惹出来的,怎么就会觉得蔡东凡这三个字不认识,就觉得可以胆大包天地翻修呢?
邓亮根很快地,从通讯录中,找到了蔡东凡的电话。
以前喝过酒,好像是蔡东凡主动要过了他的电话,然后还回拨过来。都是业内的人,也是一个医院的主任,说不得有帮忙的地方,所以邓亮根也主动存了下来。
电话倒是很快接通了,不过当邓亮根说明了意思之后。
正开车,颇为有些烦躁的蔡东凡,却十分冷静地说:“邓教授,让您见笑了。我自己惹出来的麻烦,没想到闹到了邓教授您那里去,可要让您多费心了。”
“我这边才刚下台,也还没吃饭,现在正好去吃饭的路上。”
“邓教授,您请放心,我们做的手术,能够得到您的修正,那是我们的幸运,若是术中有什么做得不周的地方,还希望邓教授修正术后,能够稍微指点一二,那才是受益无穷。”
蔡东凡脸皮厚起来,嘴甜得可是要命的。
邓亮根听到这话,眉头稍稍一皱,连说:“蔡主任都还没吃饭的吗?那倒是我贸然了,不过蔡主任你们吃过饭后,能不能再过来一趟一起研究一下呢?”
邓亮根知道蔡东凡的意思,也听了魏宏说了事情始末。
覃元武是他的朋友,结果蔡东凡手术做完,他都已经说好了要去八医院住院,转身就去了湘南大学附属二医院,这会儿连肌腱缝合都被拆了。
那他能来?
蔡东凡拒绝,完全就是看不惯覃元武的做法。
蔡东凡就说:“邓教授,而且从中午到现在,有点体力不支,去吃完饭,估计时间得过凌晨之后了。这个点就不好多叨扰了。后几天,若是有机会,一定亲自登门求教。”
“邓教授,您能打电话过来,我已然是受宠若惊了。也给足了我蔡东凡的面子。”
“只是我实在是不敢班门弄斧,而且时间也的确不凑巧,还不如邓教授您随意些合适,您觉得呢?”
这已经算是婉拒了,蔡东凡也不可能不给邓亮根面子,直接说我不来。
但蔡东凡却有足够的理由。
人要吃饭没问题吧?
从中午做手术做到了现在,再去吃饭符合常理吧?吃完饭后可能就到凌晨,不好上门来当学生,也没问题吧?
而且蔡东凡说明了,您爱怎么改怎么改,爱怎么修正就怎么修正。
蔡东凡都受了。
差不多的意思就是,即便邓亮根你说这之前做的手术是什么狗屁东西,蔡东凡也认了。
“那行吧。下次有机会,再一起探讨一下。”邓亮根叹了一口气,然后重新走进了手术室。
看了看被全麻的覃元武,又看了看魏宏。
只觉得覃元武也是可怜人,明明已经遇到了最好的治疗,却还有如此折腾一趟。
更觉得魏宏倒霉,不知道怎么就遇到了蔡东凡与覃元武这么一茬。
覃元武信不过蔡东凡,信不过八医院,来湘南大学附属二医院,这逻辑上没什么错误。
魏宏也不信蔡东凡,所以打开了打算做翻修,这也没毛病。
问题就出在了,蔡东凡明明手术做得极好,但是名声不显,即便是覃元武的好朋友,也压不住。
倘若蔡东凡是附一的那个老陈主刀的?
给魏宏十个胆子也不敢造次。
邓亮根想着,摇摇头,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赶紧缝合了下台吧。
魏宏看着邓亮根,问:“师父,蔡主任他过来吗?”
魏宏的意思是自己等人要不要下台等。
“继续手术吧,把肌腱重新缝起来,下台。”邓亮根径直道。
“蔡主任从中午一直手术,刚刚才下台,饭都还没吃,而且从星区那边过来也要一个多小时,再加上吃饭的工夫,不好等那么久。”
魏宏连问:“那这台手术?”
“这就是命。”
“折腾总是要付出一定代价,承担一定的后果的。我们要承担,病人也是如此。手术后与他说明情况,就说我们为了探查,拆开了两根肌腱。”
“反正我们尽了力就行。”邓亮根无奈地回复着。
他其实也说不定,到底是蔡东凡的断指再植好,还是自己团队做出来的肌腱缝合术好。这还没定数,这只是新的缝合方式。
新的术式虽然新,但未必就是对的。一切还是要在临床中慢慢验证,才能有最终的定论。
他能够提供的,就是目前临床上,他的团队,已经做了几十年的肌腱缝合术式。虽然未必一定能强过新的术式,但这就是目前最大力也是最合适的治疗。
未必最好,但是最尽力了。
“嗯,好。”魏宏也点了点头,只是内心还是有些不平静,心思乱窜,患得患失。
……
车上,蔡东凡挂断了电话之后,又是骂骂咧咧道:“什么玩意儿?”
“哦!缝合得好好的,被拆了,又要我去看。有tm这种事儿?”
周成听到了蔡东凡和邓亮根的对话,知道蔡东凡心里有气,他是驾驶位,为了安全考虑,他忙安慰:“蔡老师,邓教授能打电话过来,其实已经很难得了。”
蔡东凡扫了周成一眼:“我是在说邓教授的不对吗?他即便是把所有的线重新拆了再重头来过,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即便是说我做错了手术。”
“我也没话可讲,我尽力了!”
“只是这档子事,算了,我不想再说了。”
蔡东凡摇摇头,心思有些烦乱,一边微调着方向盘,一边又说:“一个覃元文,一个覃元武,也真的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