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起身,转而审视身后供奉的一块长盒,其中供奉着天子赐予他的中兴剑。曹操伫立良久,继而叹息道:“若要令河北诸郡信服,倒不算什么难事。只是眼下河北既乱,想必朝廷那边也不会坐失良机,三河骑士,太原精兵,恐怕也都在调动的路上了。奉孝,我如今北上无援,既要服众,又要抵抗朝廷,恐怕力有未逮啊。”
说尽心中愁思,曹操转头看郭嘉,却不料其露出笑容来。
郭嘉笑道:“明公显然已是心系河北,以至于两目受障,不见泰山啊。”
曹操见他微笑,自己也不禁展颜,心态渐渐平和下来,坐回席中再问道:“那奉孝可为我细细言之。”
郭嘉说道:“何必细言?明公远隔千里之外,却受人推为河北之主,可知河北亦有智士。荀君曾言,沮授、田丰,皆是贤能之人,有其辅佐,区区群小,又何足道哉?且当务之急,并非是在河北收服人心,而在于霸府。明公若能胜霸府,河北诸公自然膺服,明公若不能胜,则举家阖难,又忧河北何?”
他见曹操听得双目发明,知道君上已明白要点,便停下言语。曹操自然地接道:“对,对。”他当即展开地图,手指沿着冀州郡国不断摩挲。
谋划很快就定下来: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先行北上,去涿县点出可用之兵,再南下返回兖州。去时十日,服众二十日,回军三十日,这六十日之内,霸府重兵应当仍在集结。到这时,可趁霸府反应未及,以迅雷之势袭扰河南,倘若能野战退敌,收服河北也就不在话下了。
只是曹操这一去,必然要带上不少兵马,消息难以保密。一旦泄漏出去,恐怕兖州要先行接战,而兖州作为曹操经营数载的大本营,是决计不能丢失的。故而镇守兖州的人选就显得格外重要。
曹操对夏侯惇说:“元让,你性情仁厚,颇得众心,那我把兖州就交给你了。纵使有山倾之危,海覆之险,你也要守到我回来。”
夏侯惇答道:“孟德,若只有濮阳一地,我敢如此承诺,但兖州囊地千里,四面通衢,无险可守。若要兖州平安,我还需一副手辅佐才是。”
曹操思虑片刻,如此答道:“如今时间紧迫,我不得久留,恐怕明早便要出发。无法为你亲自安排了。但有一人值得信赖,你可以去自己联络。”他说道:“此人为我童年好友,也与本初久有深交,当年我能立足兖州,就多亏了他的帮衬。”
夏侯惇顿时了然,点了十来名随从,即刻向曹操告辞,自己出府策马,直奔陈留而去了。
曹操看他离去后,又坐回到榻上去。兖州州内的安排他并不担心,要紧的是率哪些人北上?虽然郭嘉已经为他阐明了大局,但他坐下之后,仍然有些心烦意燥。他知道是什么缘由:这将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的背叛。
类似的背叛他早已遭遇了太多,以至于他早以为自己麻木了。可到了做行动的前一刻,他才发现,自己仍然很在乎。他想起了自己和袁绍在少年时偷新娘的荒唐岁月,想起了自己和陈冲谈论文学时的激扬神采,想起了何太后死时开花的槐树,想起了屠杀吕氏满门时,他们绝望的眼神,最后想起的,是老父跪在泥土间的微弱哭泣声。
此时榻上的几案间,堆积了不少书信公文,其中有不少是僚属处理后,等待他最后决定的。在最上面的,就是汇报东平旱灾,询问是否要减轻民屯的赋税,曹操已经写了批复,说赋税定额,无论丰荒,皆是同税,不得加重,不得减轻。
曹操又拿起压在中间的一张纸,原来是陈冲写来的私人信件。陈冲在信上说,昆明池已然修好,他与人在池中泛波,见湖水烟波浩渺,令人心旷神怡。偶有黄叶落水,可见水纹澹澹,人影婆娑,依稀以为故人远来,故而颇为思念,问君几时西来。
曹操将这封信扔进灯火中,一阵刺眼的火光后,竹纸很快就化为燃尽的黑灰。
诗人曹操不无伤感地想到:年少时自己以为袁绍薄情,可现在看来,他与发小并没有什么不同。
八月初二,曹操以泰山乱起为由,领虎豹骑与三千快骑离开濮阳,继而在苍亭渡河,向涿县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