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知道为什么,走出这一步,他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他不是没了算计,也不是没了手段,更不是害怕被报复。他只是觉得,能拥有像阿秀这样的妻子,做一辈子的看着不怎么聪明的人,糊里糊涂过一生也蛮好了。
人嘛,最重要是懂得知足。
更何况,看着别人遭受苦难,他并不觉得,这是一件畅快的事。
甚至于,他都快忘记了,曾经的自己是如何的残忍孤独。
梅府,已经在打点各处田庄地契的李夫人特别忙。
梅承望却跟她不一样,他向来不关心这些琐事,从朝堂退下来以后,便换了一身宽松的道袍,哼着小曲,提着水壶在花园里给光秃秃的花木浇水,却显得怡然自乐。
听见管家说陆云鸿来了,他还愣了愣神,随即想着,那么多的老家伙都没有来看他,怎么是陆云鸿来了?
便放下水壶,去了正厅。
等见了面,发现陆云鸿也是一身常服,就像是来喝茶的一样。
这一刻,联想到陆云鸿曾经从云端跌落低谷,又从低谷爬上云端的梅承望感慨不已。还未坐下,便道:“人们都说,妻好一半福,我曾经也是这样想的。”
“可我那个时候,并不知道,妻好一半福是指前半生。教育好子女,那才是后福呢。”
“我虽成贵为太师,还曾教导过先帝,然而到如今才明白这个道理。今日承蒙你来看我,我也没有什么好送你的,便将这句话赠予你吧。”
“往后,子孙后代,家训家规,你可要有板有眼,不可松懈啊!”
陆云鸿拱手谢过,两个人寒暄一番,这才认真坐下。
陆云鸿道:“老太师祖籍江西,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呢?”
梅太师道:“我打算初六就走,还有一个月呢,年前你若是想找我说话,随时可以来。”
陆云鸿道:“想我大燕开国至今,共兴建书院三百九十九所,修缮前朝遗留书院四百二十三所,全部加起来一千所都不到。”
“经年累月,科举者数不胜数,落榜者扎堆成山。可真正想要去办学堂,教育学生的,有几个是士大夫,大鸿儒?”
“莫说时至今日,各地私学兴起,牟利为上。单说官学,世家之气蔚然成风,寒门子弟备受排挤,又有谁在其中高坐案堂,主持公道。”
“太师学富五车,见识过人。无论是朝堂,官场,科举,还是世家根基,无一不了解透彻,如此,真的愿意就此归隐,不问世事吗?”
“太师若愿意,我还要问问太师。大燕国力续存至今,读书人几何?真正有学识的人又几何?学成不以致用,像个老物件一样摆放着,只为了显摆积灰,经年累月后,被人抬出去一把土埋了吗?”
“太师可知,别人落土容易,可再刨出来的,可就不是满腹经纶,而是连名字都不知道是谁的枯骨了。”
梅承望呆坐着,久久不语。
他身上宽大的道袍,被门口吹进来的风撩得左右摇摆,寒气刺骨,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冷。
也为自己孑然一身,准备归隐田园的想法羞得老脸通红。
皇宫里的藏书阁,哪一本他没有翻阅过呢?
国子监的案板,哪一块他没有摸过呢?
五十多岁了,是可以告老还乡。不过当年的顾相,七十八岁了还坐高堂之上呢,现在的他又算什么?
良久,梅承望叹了口气,像个孩子一样怯怯地望着陆云鸿道:“那你说怎么办呢?”
辞呈都已经递上去了,皇上也已经批了。
他家夫人都在典卖家当了,而他……话都放出去了。
陆云鸿见他还说得动,轻松一笑道:“这有何难?”
“自古以来,又没有说过国子监只能办一所。老太师做了二十年的国子监祭酒才升任内阁太傅,再办一所国子监,谁又敢多说什么呢?”
“只要您愿意点头,我回去就写折子,若是经费不够,我再去计府给计相磕几个头,求一求他老人家别把国库看得太紧,再找找我家夫人想想办法,实在不行,长公主殿下也可以出面张罗,就像当初的无锡官学一样。”
“无论何时,在大燕开办官学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皇上不会不同意的。”
梅承望高兴地连连抹泪,嘴里应声道:“好,好,那就都拜托你去办了。若我这把老骨头还有点用处,不管学生是谁,我都会好好教的。”
陆云鸿道:“那你回去先把你这道袍换下来,免得皇上知道了,拉你进宫去讲经,那我可就真的无能为力了。”
梅承望被他逗笑,轻松之余不免在想。
若真能如此的话,那他这一生也不算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