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侄儿回敦煌来,实际上有大军五千,号奉天军。
可既然东归,奉天二字非人臣所能用,更没必要因为一个名号,惹得朝廷忌惮不快。
因此某有心将奉天军改称为归义军,就以此五千健儿,向朝廷请为归义军使吧!”
“好算计!”曹议金咳嗽了几声,屋内众人对张昭也是另眼相看了。
张昭这是要把归义军节度使这个名号给藏起来,因为一个只有瓜沙的归义军节度使,和一个拥有凉州的归义军节度使,对于中原朝廷来说,完全是两种感觉。
因此为了避免中原朝廷忌惮,将归义军节度使的名号藏起来,只用河西节度使的名号,无疑是正确的。
而把军队改为归义军,请个归义军使的称号,就没那么显眼。
这样既捏住了道义,又避免太过引人耳目。
“如此说来,你张二郎准备放下你耶耶白衣天子的仇恨了吗?大郎、二郎,安心做个富家翁吧!”
曹议金长叹一声,前半句是问张昭,后半句是说给跪在地上的曹元德、曹元深两兄弟听的。
“放下了!因为某觉得母亲说得对,我父亲的死这笔账,应该算到甘州回鹘人身上!”
不报父仇,在这时代可是大大的减分项,哪怕张昭对张承奉根本没什么感觉,但他也不能说不替张承奉报仇,现在正好用母亲奉天公主的话,把事情给圆回来。
“再说,我要是一定要为某耶耶报仇把姑父怎么样,那伯祖司徒公的仇,又该找谁报呢?”
张昭口中的伯祖司徒公,就是指归义军的第二任节度使张淮深。
张淮深是张义潮兄长张义谭的长子,张义潮到长安之后,张淮深就是实际上的归义军掌控者。
后来张义潮去世后,子孙从长安回到了沙州,也就是张昭的爷爷张淮鼎带着一大家子回来了。
自然,张淮鼎回来后,肯定认为归义军节度使应该属于自己,他在姐夫索勋和李明振的支持下,利用张淮深庶子的怨恨,发动了归义军历史上的第一次血腥政变。
政变中,掌权归义军十几年的张淮深包括夫人陈氏和六个嫡子在内,全部被杀。
这也成了归义军魔咒,自此以后,每一任节度使的更换,总是伴随着血腥的内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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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张淮深为归义军的发展壮大立下了汗马功劳,他的继位,也是张义潮同意的。
张昭祖父张淮鼎,没资格这么做,还做的这么绝,直接全家杀光,唯一活下来的,就是如今在场,嫁给了索勋儿子的张氏。
“呜呜呜!”张氏没有哭,哭的反而是张怀庆。
这位幼年丧父,实际上是堂兄张淮深抚养长大的,张淮深被杀时,他已经十几岁了,是以记忆非常深刻。
“张二郎,你来说句公道话!”张怀庆越哭越是伤心。
“司徒为张家,为归义军立下了汗马功劳,时常处理政务到半夜,他当节度使,是太保公同意的,为何就要落到全家被杀的结局?苍天何其不公?”
“是我祖父,对不住伯祖!”张昭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就承认了,因为确实就是张淮鼎做得不对。
“父亲!父亲!今日,总算有人为你说了句公道话了,庶牛作孽,君主见欺,张家人,何时才能不自相残杀?”
眼泪早已哭干的张氏紧紧捏着衣角,终于再次哭出了声,不再如同活死人一般的麻木。
要说归义军中谁最惨,她就是最惨的。
堂叔和公公联合起来杀了他父亲和六个兄弟。
紧接着,身边的堂姑母张李氏,又带人杀了公公全家包括丈夫,只留下了她和几个孩子。
再后来她又见证李氏三个儿子被处死。
听着屋中的哀苦的哭声,众人都被唤醒了曾经梦魇般的经历,人人面孔都悲戚了起来。
如果不是自相残杀,归义军怎么会落到如今的境地?那些血腥的往事,没有一个人再愿意去经历。
何日才能不互相残杀啊?虽说权力面前没有亲情,但真刀屠刀来临的时候,不管是施暴者,还是受害者,没有一个人是胜利者。
因为这个循环,会如同魔咒一样,一代一代的传下去。
所以,张昭思考了一会,他走到姑母张氏和堂祖父张怀庆面前,缓缓跪了下去。
“叔祖,人死不能复生,我准备单独为伯祖开一洞窟,供养佛陀。
听闻叔祖有七个儿子,子孙满堂,某敢情叔祖舍一支人,过继给司徒伯祖,某再向朝廷请封太保公之南阳郡公勋位,一并予之,使伯祖不断香火!”
张淮深全家在政变中被杀,已经事实上绝嗣,但张怀庆作为张淮鼎抚养长大的弟弟,能舍一支后人过继给张淮深,绝对是最能告慰在天之灵的事情。
曹议金眯起了眼睛,暗中忍不住要称赞一声,高明啊!既为张淮深延续了香火,替祖宗赎了罪,还拉拢的张怀庆。
因为虽然过继了,但过继的这个儿子和孙子们,这个仍然是张怀庆的后人,南阳郡公这个爵位,没有这件事,绝对是轮不到张怀庆儿子的。
而且张怀庆可是张家内部出了名的能生养,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加起来足足有五十几个,
同样子辈和孙辈的姻亲遍布整个归义军上层,争取到了他,也就争取到了一大批人。
听到张昭这么说,作为张淮深唯一还在世的血脉,张氏枯槁的面容上突然绽放出了一股活力,她希冀的看向了张怀庆。
一屁股坐到地上的张怀庆抹了一把眼泪,重重点了点头,对他来说这是告慰兄长的大好事,还能捡个南阳郡公,他当然会同意。
“南阳张氏有望矣!大兄你在天上看见了吗?张家终于出了一个能明分是非的人了,九郎我马上就把幼子一家过继给你,你就安息吧!”
“二郎!”张氏走到了张昭身边,嚎哭着把张昭从地上拉了起来。
周围众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睛,张家的最重要的两支人,终于在这个时候,和解了。
张李氏坐在四轮轮椅上,目光灼灼的看着张昭,张昭安抚了张淮深之女一会,然后走到了张李氏面前,也缓缓跪了下去。
对于在场的所有人来说,张李氏是有非常特殊意义的。
她是张义潮唯一还在世的子嗣,丈夫是归义军建立的元勋。
她是见证过归义军从建立到辉煌再到衰败的活化石,而且还掌握了好几年归义军的大权。
“姑祖母,孙儿替我父亲,给你道歉了,李家三位舅公固然有错,但罪不至死,更不至于全家老幼无一幸免。
您看我父亲,他也付出代价了,不过二十四岁就郁郁而终,孙儿时常在想,午夜梦回时,他也一定很后悔!
听闻绍宗表兄长子存惠弓马娴熟,是下一辈中的骁勇者,就让存惠跟我去凉州,为归义军营指挥吧!”
当年张昭的祖父张淮鼎去世后,归义军大将同时也是张义潮的女婿的索勋,篡夺权柄,取代张昭父亲张承奉,坐上了归义军节度使的位置。
后来是李氏带着他四个儿子把篡权的索勋给赶下了台,张承奉才得以继位。
这本来是件好事,可是张承奉继位后,李家又起了别样的心思,李氏和四子分掌归义军大权,彻底架空了张承奉。
他们最后也被张承奉联合沙州大族推翻,李氏四子除了李弘定外,全部都被处死,全家杀光的那种。
张昭口中的绍宗表兄就是李弘定的儿子,张李氏的孙子,李存惠是李弘定的儿子,张李氏的重孙子。
在瓜沙唐儿中,李存惠与慕容信长并称为双壁,骁勇果决,张昭决定把他带到凉州去,一是给予官职达成和解,二是确实用得上。
“二郎,姑祖母也想为你三位表舅公开佛窟,供养佛陀,过继子孙延续香火,你看可以吗?”
张李氏伸出枯木般的手,轻轻抚摸着张昭的脸颊,泪珠哗啦啦的往下掉。
“我的儿啊!他们死得好惨!我日夜听见他们在地狱中哭嚎,我却什么也干不了!”
“就依姑祖母,另外孙儿有个佛门护教法王身份,此次跟随孙儿西来的,还有数百天竺高僧,我欲在沙洲再建一座伽蓝,就叫延恩寺吧。
咱们把当年跟随太保公起义的诸位豪杰祖先都供奉起来,子孙也可以陪祀!”
说完,张昭又转过头看着索勋的孙子索胜全,“索家表兄,到时候把索家姑祖父的生辰和绘像送来,一并供奉!”
“好!好!多....多谢二郎君了!”索胜全激动的说话都开始不利索了。
索勋跟其他人不一样,他是归义军动乱的罪魁祸首,张淮深就是他鼓动张淮鼎杀的,后来又圈禁张承奉自立,别人都可以说无辜,唯独索勋不行。
但现在,张昭愿意把索勋弄到寺中供奉,给足了索家面子,要知道曹议金的正妻就是索勋的女儿。
“张二郎,来姑父这!”看到张昭愿意与索家和解,曹议金向张昭招了招手。
“以后,你就称呼我为阿公吧!曹家日后平安富贵,我是能看得到了!
你做的很好,比某想的还要好,至少某就没有这个与所有人和解的本事,这延恩寺中,能有某曹议金的佛像吗?”
这就是张昭坚持打穿天竺得来的好处,此时佛教的氛围,远不是后世可比,在大唐,就有李世民和武则天得到过金轮神圣皇帝的称号。
张昭虽然只得到了一个银轮法王,而且还不能马上宣扬开来,但在归义军内部这个小圈子中,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因为建庙祭祀,不是随随便便谁都可以的,比如曹议金,哪怕他是归义军的节度使,但他也不能私建庙宇。
但张昭可以,不但可以,他还可以册封神佛,因为轮转王七宝中的玉女宝、主藏宝和典兵宝是人形的。
玉女宝指代世间最美的美人,象征征服。
主藏宝指代轮转王麾下的宰相。
典兵宝则是指代最勇猛的猛将。
这三个虽然不是佛陀菩萨,却拥有了神佛的身份,甚至可以单独立庙祭祀的。
曹议金挣扎着让曹三娘子和曹十九娘扶着他,就在胡床上对着张昭行了个顿首大礼。
“弟子一生礼佛,人生六十有五,未尝冤杀一人,守护此间天地,但凭公心。
若能为轮转圣王麾下主藏宝,入庙祭祀,此生足矣!请法王成全!”
张昭长身而立,受了曹议金的大礼参拜,随后从身上摸出了轮转圣王的金印和金册,曹十九娘为他递上了朱笔。
张昭就在屋子里,亲自书写了允谯郡曹公议金为主藏宝,赐德,宝藏盈溢无能及者的金册文书。
曹议金拿着张昭写给他的主藏宝金册,眼中满是满足。
“凉州有一部族,曰曹万家,乃是粟特曹迁徙至凉州生聚而成,现今已是凉州粟特人之首。
其首领曹万成昔年曾为凉州使到敦煌参拜过某泰山索太保(索勋),与某续过宗谱,并有约定。
我手书一封,二郎到了凉州,可恩威并济,收服为用!”
对!粟特人在凉州可是很多的,凉州城更是不少,经济活动基本都是他们在操持,最少也有三五万之众。
若是能得到凉州汉化粟特人的支持,他赶走李文谦就又多了一份把握。
“二郎君!某家出自吐谷浑,凉州六谷部中,章迷、马波、诸路三家的东大河谷部,虽然自称嗢末,实乃当年吐谷浑被吐蕃吞并后沦为奴隶的吐谷浑遗民。
某慕容家,本是彼等王族,这些年我们也多有联系,老夫手书一封,让信长儿带去。
二郎君英明神武,若得他们鼎力相助,在嗢末六谷部中,也算有个根基了。”
说话的是慕容归盈,也就是曹三娘子的公公,慕容信长的爷爷。
老家伙不愧是老狐狸,原来他是很会看时机的!这三家吐谷浑遗民,正好搔到了张昭的痒处。
“慕容使君必能入延恩寺,为后人世代祭祀,此三家吐谷浑故族,将世代为信长儿部族,他日某领有河西陇右之后,信长儿可为鄯廓二州刺史!”
鄯州和廓州就在凉州边上,属于六谷部聚居的州,虽然不大,但也是昔年张义潮收复的归义军十一州之一。
“某,谢过二郎君恩典!”慕容归盈没想到张昭给的手笔如此之大,他牵过慕容信长的手。
“乖孙,你幼年丧父,祖父年老,养得出你这雏鹰,却无能让你飞于九天之上。
你诸位叔父皆碌碌之辈,瓜州就让他们留着安享富贵吧!
慕容家的雄鹰,要去更广阔的天地了,自今日起,张二郎君就是你的尊长,阿翁送你三百慕容家勇士,建功立业去吧!”
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身后名的威力果然强大,立庙祭祀的诱惑对于任何一个老者来说,都是无法抵挡的诱惑,曹议金不行,慕容归盈也不行。
而被他两这么一弄,屋内众人看张昭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张法王立庙祭祀,要是你的祖先不能进庙,以后还有脸做人?祖宗不得托梦扇你耳光?
特别是年老一点的,难道不想也进去作为孝子贤孙陪祀在祖先身边?
更何况,曹议金和慕容归盈都下注了,眼看这凉州之事很有搞头啊!难道不想下注?
“二郎,外祖家不习兵事,但你诸位舅公表兄,通晓文章、钱粮税赋律法皆有可取之处,可为二郎安定凉州民心之用!”
外祖父宋同义首先出来,再为张昭带一带节奏。
“二郎,某索家人才凋零,但有祖先留下的甲胄五十套,强弓硬弩百二十把,可赠予二郎,平定凉州之用。”索胜全没子弟可用,但有甲胄和弓弩。
“二郎君,昔年是仆对不起白衣天子,幸得今日还有补救的机会,沙州罗家有百五十儿郎,精于战阵,弓马娴熟,请二郎君收容他们!”
罗通达站了出来,沙州罗家和瓜州索家、陇西李氏是张家之后归义军的三大武族。
索家和李家如今人才凋零,但罗家仍然保持了强大的家族传承,罗家武士不用说,绝对强悍。
宋家和罗家再一下注,场面顿时就热闹起来了,大家都是亲戚,气氛又如此热烈,有人出人,有甲胄弓弩就出甲胄弓弩。
不一会,归义军大族的精锐子弟和甲械,大批大批的送达了张昭手中。
特别是这些大族子弟,那可不是寻常的战士,全是上马能往复冲刺,下马能结阵而斗,远处善射,近处可砍,还能读书认字,大部分学习过兵法的人才,这不单单是武士,更是优质的基层军官。
说他们是归义军的未来,一点也不为过!
一场凶险的政变,最后变成了宽恕,现在还变成了希望,血腥味一下就散开了。
瓜沙二州的下一任接班者确定下来了,作为张昭的双重岳父,得到了瓜沙二州观察处置押蕃落使的裱糊匠曹元忠。肯定会支持张昭。
同时张昭拿走了归义军的道义,在能明确打出归义军招牌之前,张昭的归义军使一职,就是河西、安西唐儿东归的大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