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之下,桃花叔的身子规规矩矩地坐在了河边,只有脚有些不规矩,他赤着脚,不时的用脚尖挑起了河中的河水,翻起了一朵朵浪花。宛如一位妙龄少女见到了春水时的欢喜,他的脸上荡漾着淡淡的笑容,哪里还有“叔”的沉稳和沧桑。
至于马三,此时懒洋洋的躺在了树脚,眼中全是光芒,看着在河便嬉戏的桃花叔。
今夜的月儿,照得地面亮堂堂的,可却没有他的眸子明亮。
顾声笙停住了脚步,不忍心破坏这一幕。
徐长安远远的就看到了顾声笙为了警示他而伸起的手,略微的发了一下愣,但还是担心有危险,便紧紧的握着焚走到了顾声笙的身后。
“发……”
徐长安才想问“发生了什么”,可话都嘴边,便觉得愧疚。
河水静悄悄的,月儿亮堂堂的,他穿着桃白色的袍子美貌丝毫不逊色于天下间任何女子;而他虽然算不得多好看,但胜在一双眸子中仿佛注入了秋水,而秋水的倒影全都是他。
若是徐长安出言破坏了此情此景,恐怕徐长安真的会后悔。
最好的日子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日子,而是河水中的倒影便是你心尖上的人啊!那人扬起的水花,都是值得珍惜的好时光。
徐长安心里有些羡慕,他看向了身边的女孩,心里又突然有了负罪感。
毕竟,他不确定她是不是她。
“行了,看也看够了,小侯爷别躲着了。”
马三懒洋洋的声音传了过来,桃花叔那如同百灵鸟一般清脆的声音也同时传了过来,还带着一丝俏皮。
“羡慕吗?等以后天下太平,你们也能这样的。”
顾声笙和徐长安都低下了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承认吧,两人之中又差了点什么;不承认吧,这些日子虽然他们没有什么生死时刻,经过什么大风大浪。但有时候,通过一些日常的小事便看得出来两人不一般。
还是顾声笙的胆子大一些,咬着下嘴唇辩驳道:“桃花叔,我们只是朋友……”可她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声音便越来越小,到了后半句已然听不清楚了。
桃花叔先是一愣,随后那狭长的美目中出现了一缕光,他看了一眼马三,随后恍然大悟般坦然笑道:“没错没错,是我唐突了。都是朋友,如同我和马三一般的朋友。”
“桃……”顾声笙的话语声还是被桃花叔和马三的笑声,还有自己心底的一丝害羞给堵了回去。
“好了,让你们来可不是闲聊的,我们能做的事儿都做了,剩下的得靠你们了。”
马三朝着两人招手,徐长安和顾声笙这才走到了马三身旁坐下。
“让他和你们先聊吧!”徐长安没有想到自己坐下来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的,马三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便一直没有离开过桃花叔,嘴里还叼着一根草,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这一幕,像极了小城里的小混混和富家女私奔故事中的场景。
徐长安看着马三一副迷恋的样子,心里感慨了一声。
难怪马三十几年来都画不出桃花叔的模样,他在肃州找的那些姑娘,和桃花叔都不沾边。
桃花叔把脚从河水里伸了出来,脸上依旧泛着淡淡的笑容。
他走到了徐长安和顾声笙的身旁,也挨着树坐下。他与马三,一左一右的将徐长安和顾声笙护在了中间。此时风儿吹起了树枝,树叶拂过脸颊,像极了一对父母带着一双儿女在树下小憩。
桃花叔撩了撩头发,声音平稳的说道:“三位长老同意了把我当成凶手处理,放出希卜。从此之后,其它人不能再用这个借口来杀希卜了。”
桃花叔顿了顿,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差点忘记一件事。明天处死我和马三。我不是想着顺着河水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吗,但二长老不同意,非说这种忤逆的大罪必须处以火刑。现在,估计他们还在院子里吵架呢!”
桃花叔这话说得极为轻松,明明是有关于他生死的大事,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仿佛就是“忘记昨天吃晚饭”这么简单的事儿一般。
虽然桃花叔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笑着说的,可徐长安和顾声笙怎么都笑不出来。
明明即将失去生命的是桃花叔,可他反而拍着徐长安的肩膀宽慰二人。
“没事儿,其实活在这如同牢狱一般的村子里,比死还无聊。别看每年村子的大阵都会自动打开那么几天,但又有几人敢出去。他们宁愿在这笼子里,也不敢出去试试看。”
桃花叔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愤然。
似乎村子里的人没了勇气,比他失去生命更加的重要。
“我嘛,其实无所谓的,反而算是挣脱牢笼了。”
“至于我这么多年来为什么没有出去,倒不是怕死。我也不是那种自己做不到就骂别人的人,我只是有想见的人没见到,想说的话没说完,想确定的事儿没确定。”
这话若是其它人说出来,徐长安一万个不相信。
这花花世间多好啊,傻子才不想活呢!
可这话是桃花叔说的,他相信。
因为,他想见的人现在就在身旁,想说的话应该说了,至于想确定的事儿,在马三踏入村子的那一刻,他便确定了。
“所以啊,生死对于我来说,也还好。而且,我的生命,是有意义的,不管是对于个人来说,还是对于这个世间来说。”桃花叔的声音越发的温柔,比月儿还要温柔,比这夏季的风还要轻柔。
桃花叔的目光看向了马三,马三也迎上了桃花叔的目光。
“那你呢?村里人应该没资格处置你。”徐长安突然转头说道,看向了马三。
马三从嘴边扯下了原本一直叼着的草,朝着徐长安的脑袋上砸去,冷哼一声,也不说话。
徐长安有些摸头不着脑,这马三一句话也不说,他也不知道是啥意思。他只知道马三看向自己的眼中全是鄙夷,而桃花叔看向马三的眼光却越来越温柔。
顾声笙皱起了眉,若她是教书先生,徐长安是学生,她非得用戒尺狠狠地打徐长安的手掌心。
“你既然是夫子庙的人,应该也懂得一些词。”有些话儿,有些原因不好直接说出来,顾声笙打算引导一下徐长安。
“你说。”
不止徐长安好奇,就连桃花叔和马三都好奇了起来。
一阵风撩乱了顾声笙的发梢,她撩了撩头发,深深的看了一眼马三和桃花叔,这才开了口:“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这词才念了上半阕(que),徐长安便懂了。
这首词叫《摸鱼儿.雁丘词》,乃是一位姓元的先生所写,说得便是一对大雁生死相依的事儿。
这词徐长安自然听得,在坊间女子口中更是广为流传。
试问在平康坊那些地方讨生活的女子谁不希望找到一位生死相依的郎君?
徐长安看了马三和桃花叔一眼,眼中全然是敬佩之意。他深吸了一口气,念出了下半阕:“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萧鼓,荒烟依旧平楚……”
这首词在坊间徐长安经常听到,对于他来说这首词也算得上倒背如流。可偏偏,现在他念出来却感觉越发的吃力,声音也越来越小,还带有呜咽声。
徐长安懂了,桃花叔没了,马三也绝不会独活;同样,马三死了,桃花叔也不会独活。
此等情义,世间罕见。
徐长安站了起来,朝他们二人深深的鞠了一躬。
徐长安再也说不出其它话了,一想到世上真有人生死相依,而且是超脱了肉体,只是因为情义,他既羡慕,又心痛。
“这首词很好听啊,你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桃花叔轻笑道,带着一丝嗔怪,眉眼中全是笑意的问向了马三,打破了此时稍微有些尴尬的局面。
马三一愣,张开了嘴,原本重新扯的放在嘴里的一根草也掉了出来,仿佛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我……这些词我懂得也不是太多啊!”马三委屈的解释道。
“我这人风雅的东西懂得不多,就算是画画,也是来村子才学会的。”
看着马三委屈的样子,桃花叔转过了头,捂着嘴发出了一阵轻笑。
提到画画,马三想到了一些事儿,便正色道:“小侯爷,险些忘记了。我在梦中有一个师傅,他叫虺子画,他现在在封印里。”
听到这名字,徐长安皱起了眉。
一般来说,大多妖族的姓氏都和他们的种族有关。例如祸斗一族,都姓霍;而饕餮一族,都姓陶。马三的这位师父叫虺子画,而虺则是一种毒蛇。如此一推算,马三的这位师父,当是妖族,而且是蛇妖。
因为湛胥的缘故,徐长安对很多蛇类都没了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