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桥慎一打开冰箱,拿出瓶装的乌龙茶。两人背对着背。
“母亲。”中森明菜忽然开口。
岩桥慎一“嗯?”了一声,转过身去,看着中森明菜的脖子和肩背,“什么?”
中森明菜像跟他确认似的,说:“总觉得,母亲好像有什么心事。”她把那一次和岩桥慎一一起回清濑时千惠子的表现也翻出来,拿起那块拼图,和今晚的这一块拼到了一起。
这说不好是女儿对于母亲的一份了解,还是女儿对于母亲的一份直觉。
“慎一也这么觉得,对吧?”她问。
岩桥慎一把那瓶乌龙茶随手放在流理台上,想了想,告诉她,“刚才,千惠子桑说,前阵子,明男桑回了清濑的家。”
他目不转睛,看着中森明菜一下子绷直了的脊背。她没回头,“父亲……回去了?”
“听千惠子桑的意思,应该没有留下来。”岩桥慎一说。
水龙头又哗啦啦作响,中森明菜冲洗盘子,关掉水龙头,擦干水渍。她背对着岩桥慎一,抱怨道,“真狡猾。这么快,母亲有话就只和慎一你说了。”
听这话的意思,不是怪千惠子不告诉她,而是怪岩桥慎一太得千惠子喜欢。
可中森明菜嘴上说得凶,岩桥慎一知道她不是在生气自己被瞒着。他告诉她,“不如说,是不方便和孩子们说,但又想和什么人说一说。”
养大了孩子们,孙子和孙女也有了好几个,这样的千惠子,忽然之间,想要结束这几十年来仿佛理所当然的生活。如此一来,恐怕最先觉得母亲不可理喻的,就是儿女们。
对已经离开原来的大家族,有了各自家庭的孩子们来说,原先的大家族一成不变,才让他们觉得安心。如果母亲要离婚,儿女们虽然未必会多管闲事的反对,但也不会站到母亲那一边。
中森明菜没接话。她把洗净擦干的盘子收起来,跟岩桥慎一也终于面对着面。岩桥慎一刚把手伸过去,她先反握住了他的手。
凉丝丝的手指头缠上来,碰到他热乎乎的手掌,中森明菜自己先像是做了个恶作剧似的,笑了起来。
岩桥慎一拉着她离开厨房,在客厅的沙发上落座。
“母亲很了不起。”中森明菜说。
她扭过头,看着岩桥慎一,“虽然我总是对着你说母亲很厉害这样的话,听起来很烦很无聊……”
“但说实话,越了解千惠子桑,越觉得她了不起。”岩桥慎一回道。
年轻时走街串巷,撑起一个大家族,把六个儿女抚育成人。开店时客人们一致好评,左邻右舍对她也赞不绝口,这样的千惠子,当然厉害。
然而,在岩桥慎一眼里,此时此刻,这个养大了孩子们之后,人到晚年,又想要结束过去的那种生活,自己选择自己要到哪儿去的千惠子,更是了不起。
“果然,只要跟千惠子桑多相处一会儿,就没办法不说她的好话。”
岩桥慎一未必是在开玩笑逗中森明菜,但的确让中森明菜忍俊不禁。她抬起手,“啪”地拍了他的手掌心一下。
“母亲很了不起,也很辛苦。”
中森明菜又攥住岩桥慎一的手指头,“我呢,心里想,不管母亲做什么决定,都会毫不犹豫的站在她的那一边。……不管什么决定都是。”
岩桥慎一心里一动。倘若千惠子选择与中森明男共同承担起那份债务,那么,中森明菜也会为了母亲,去承担本不该由她来承担的债务。可反过来说,千惠子会下定这个决心,未必不是为了让中森明菜摆脱这样的处境。
某种意义上,对已经失去了对父亲和兄姐们的感情的中森明菜来说,母亲千惠子是唯一的纽带。也是中森明男能够胡作非为的“人质”。
“千惠子桑知道了,一定很高兴。”岩桥慎一说出这一句,想起千惠子对自己说过差不多的话,不禁失笑。
当母亲的,衷心祝福女儿能有幸福的生活。反过来,当女儿的,也不假思索支持母亲。夹在这样一对相互牵挂的母女之间,连岩桥慎一也觉得感动。
不过,听他这么说,中森明菜脸上却蒙上一丝阴影。
她松开岩桥慎一的手指,又一下下轻轻拍他的手掌,“其实,上次回去的时候,我好像就猜到,母亲是不是想和父亲离婚……”
说到“离婚”这个词,中森明菜显得很不适应,语气一顿。
即使是在上次,觉察到了母亲千惠子的意图的时候,中森明菜也没有深入去想这个可能。直到此时此刻,和岩桥慎一说着这件事,才第一次正视这个词。
就算亲眼见过父亲与母亲的争吵,亲耳听到过父亲在外拈花惹草的事,然而,过去母亲没有为此与父亲恩断义绝,儿女们也都觉得,大概父母就会这样度过一生。
中森明菜忽然体会到了母亲和岩桥慎一诉说,而不告诉自己的心情。
“突然说,不想在死后进中森家的墓地,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她反问岩桥慎一,“慎一你那时,也想到了,对吧?”
岩桥慎一也往上轻轻抬自己的手,主动去碰中森明菜拍自己的那只手,两个人不知不觉,成了你拍我、我拍你的状态。他回答,“是想到了。”
两个人那时没有说开的话,这会儿,到底说了起来。
“而且,你还说,只要母亲想,进你家的墓地也可以。”中森明菜说到这儿,忍不住笑了,拿肩膀去碰他的肩膀,“虽然我不想一再重复,但慎一你真的不是外国人吗?”
“你再多重复几次,可就真的要成外国人了。”岩桥慎一也笑。不过,笑归笑,他纠正道,“我的意思是,只要千惠子想,将来,她进我们家的墓地也可以。”
他说“我们”,中森明菜明白过来,心里泛起一阵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