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城外,模糊的雾气包裹着浓郁的黑暗。
万籁俱寂中,千军万马对峙。
郡府主卧,刘备从梦中惊醒过来。
他刚才做了一个梦。
一样是在夜色中的下邳,一样是在浓雾之中,震天的杀喊声撕碎了长夜,雾气遮掩了鲜血。无数密密麻麻的箭矢,穿透浓雾,从不知名的地方射来。就在这安静的雾与沸腾的夜之间,彷徨失措的士卒们,便如浮游在云海中,丢掉了火把,又捡起了火把,随时会掉入看不见的陷阱。
那角鸣,翻腾起雾;那鼓声,震撼长夜。
幸亏只是梦啊,刘备依案苦笑,默然良久,脑海中突然泛起古怪的念头。
老祖宗当日赴鸿门前,败彭城后,午夜梦回之间,是否也会和他如今一样,胸间充塞着的,只有灰心和失望呢?
“嘿。”
他哑然失笑,摇头晃脑着长身而起,推门而开,负手走到外堂的窗漏前,看着前方的夜色,怔怔发呆,一言不语。
不知何时,张飞也来到了刘备的身旁,难得这黑面煞星今日也颇为安静,亦是半晌不曾出声。
良久。
刘备长长吁一口气,看着淡淡的浊气在面前升腾,旋舞,最后消散,突然道:“三弟,事到如今,下邳保不住了。”
“徐州,也保不住了!”
“大哥。”张飞侧目刘备,见他神色怅然,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劝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
“你以为为兄是说此战得失?”刘备摇头:“非也非也,人活一世,无论王侯将相,贩夫走卒,谁不是苦多乐少?”
说这话时,刘备也不看张飞,只是自顾喃喃自语:“咱们兄弟如今走的是兴汉大业,争的是战火雄途,岂会不遇坚险?”
“失败本不可怖可畏,偏偏吾却因此等平常事而心生恐惧,退却之意,嘿,当真不是丈夫!”
“三弟,.”刘备冷眼窗外,眺目远望了好一会儿,才淡淡道:若让那竖子得知,岂不要为备之不堪而捧腹大笑?”
“竖子...”听到刘备提到王政,张飞眼中亦射出森冷的杀意,他一字一顿地道:“大哥放心!”
“此战之辱,俺必以贼寇心头之血洗之!”
“若抱着仇恨之心,下次你碰见王政还会失败!”刘备深深看了张飞一眼,语重心长地道:“此战之后,吾已深知,此子绝不可以贼寇视之,这一盘,便是咱们输在小看他了!”
“不过没事!”刘备闭上了眼,昂起头,深深呼吸了一下,略微平息了自己的情绪,又张开了眼睛。袍袖一拂,陡然间目光如刀,声调凌厉:“来日方长!”
一旁的张飞望去,便见自家大哥突然间精神抖擞,浑身再次散发出一种熟悉的气势,笼罩了整个游廊。
那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夺人心魄的气势。
当日一见之下,无论桀骜如张飞,抑或骄矜如关羽,都因此心折不已,才会在闻得其志后,有那桃园结拜。
“大哥说的是极!”张飞沉声道:“来日方长!这一次,咱们且记下便是!”
“不错!”
刘备看着张飞那张倔强的面容,眉头一挑,拍了拍他的肩头,再次看向远方,蓦地击节而唱,声裂金石:
“何往矣!”
“宗庙亡矣!”
“魂魄丧矣!”
“归于何党矣!”
此为《田单将攻狄》中的名言,出自西汉大家刘向所遍的《战国策》,大概的意思便是:
“勇敢地杀上战场吧,我们祭祀的宗庙就要失去了,我们先祖的魂魄就要丢失了,我们还能回到哪里去呀!”
田单,齐国齐郡临淄人,和王政算是半个老乡。
这位齐国名将人生最骄傲的战绩,便是以五里之城,七里之郭,带领残兵败将,靠着火牛阵打败了当时号称万乘之国的燕国,光复了齐国的失土。
而刘备所出身的涿郡,正是昔日燕国的故土。
在被另一个齐郡人迫到绝境之时,将几百年前大败另一群燕人的田单之诗吟唱出来,刘备只为铭记这一刻的失败!
当然,抛开立场而论,这诗中意思浅白,却慷慨悲怆,更暗合兵家至理。
唯有敢死之心,方有向生之气。
张飞闻之,亦是意动,亦跟着唱了起来:
“可往矣!宗庙亡矣,魂魄丧矣,归于何党矣!”
“拿剑来!”
他回想往事,自入徐州至今,先大战袁术,后又困于王政,大小战何止数十。到如今,当日跟随而来的平原老卒,已是凋零大半,万千将士的鲜血,最后换来的,竟然是他再一次被逼无奈到选择仓皇而逃
我刘备又要无处容身了啊!
他不忿,更不甘!
脚步声中,刘备拔剑起舞,青芒过处,带起烛影摇红。
“大风起兮云飞扬!”
激昂清越的声音中,张飞看着眼前冰寒的刀光,仿佛响起了参与过的历次大战,胜败转眼,得失倾覆,历历在目,情不自禁地跟着唱到: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这时刘备已踱步庭中,话音刚落便是挥间劈斩,直将一方石桌开裂:
“杀!”
回剑入鞘时,他怒发冲冠,缓缓说出最后一句:“安得猛士兮...“
“守四方!”
吾已得无双猛士,却要再次落得无地可守的地步...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王政!
良久。
刘备突然唤道:“三弟,早做准备吧。”
“然则...”张飞闻言点了点头:“我军何时行动?”
“云长之能,你我皆知。”刘备扬起剑鞘,往西北方向一指:“他既说是五日,那五日必克武原!“
“咱们不可提早,亦不可太晚。”
“那便六日后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