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尔斯不得不低头才能看清这个身影——这是个短手短脚的男人,顶多只有三尺高,可脑袋却大得不同寻常,面孔足足有四十岁,是个,嗯,侏儒?
“你怎么回来了!聚会日还没到呢!”
矮得出奇的男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饱经沧桑的脸。
“豪瑟大叔,”希莱虚弱地道,“就不兴我提前回来看看?”
一边的沃尼亚克哼了一声,脸上和肩膀上的瘤子一阵乱颤。
矮小的豪瑟大叔踮起脚,眯眼看了希莱一眼,又看了泰尔斯一眼,这才嗯了一声,转过身吱呀吱呀地往回走,挥舞起小短手:
“回去回去,不是入侵,是自己人回来了,散了散了,不吃饭呐?”
下水道里传来一大片松了口气的声音,脱下皮套的人们纷纷回头,交头接耳四散而去。
豪瑟大叔拍了拍那个面目丑陋,眼睛小得出奇的“巨怪”,把他赶起身来:
“对,波波,你也回去,回去,回去吃饭,没你事了,对,你这个笨笨的大个子……”
“呜呜呜!”
“好吧好吧,你这个可爱的大个子……”
“呜呜!”
泰尔斯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些拖着皮套往回走的“怪物”:他们之中,有的人面貌丑陋,有的人缺胳膊少腿,有的人身形奇特……
这是……
“对了,斯里曼尼呢?”
希莱反应过来,连忙问道:
“沃尼亚克,跟我们一起下来的那个男人呢?”
沃尼亚克斜着身子,耸了耸唯一能自由活动的左肩,举起火把让出空档:
他的身后,斯里曼尼直挺挺地躺在一边的墙角下,双目紧闭,早被吓晕过去了。
————
几分钟后,泰尔斯和希莱围着火堆,坐在一个废弃已久的大蓄水池边上,污水在他们几米远外的低地静静流淌,头顶的井口投下几束光。
“我能怎么办?”
沃尼亚克坐在他们对面,挥舞着双手,肩上的瘤子简直像另一个脑袋:
“紧急出口突然开了,你被波波抱回来,满脸鲜血昏迷不醒,然后两个人来了,第二个还拿着武器,换了谁都得以为你在外面惹了事儿被追杀……你说,二十四,我能怎么办?”
“也许你可以友好点,而不是直接开始吓人。”
希莱换了一套稍微干净些的衣服,头上缠着绷带,她举着一个与其说是杯子不如说是铁盒子的容器,喝着里头味道奇怪的药水:
“我太久没回来了,转弯的时候踩空,撞到头晕过去了,嘶啊,疼!”
希莱摸着头上的伤口,表情痛苦。
泰尔斯坐在她身旁,皱眉地看着自己“杯子”里的药水。
“嘿,把人吓走的主意可是你想出来的!”沃尼亚克抗议道。
泰尔斯心情忐忑地左右张望:
这是个废弃已久的下水道,条件简陋,面积却不小,里头住着各种,各种,额……
“今天茶杯里的幻影显示的是‘归来’,我就知道有事要发生,哈哈,”另一边,一个矮小的侏儒妇人从一个破烂的桶里舀了一勺难闻的药水,走向缩在墙角,醒来后更加惊恐的斯里曼尼,“继续喝,除非你想得病或感染死掉!要知道,刚刚那些是下水道的污水!”
“谢谢你,迦达玛大娘。”
希莱叹了口气,毫不犹豫地喝掉难闻的药水。
“无论如何,二十四回来了,这就是最好的事情,正好,跟我们一块儿吃午饭吧!”火堆边,一个搅着锅子的姑娘接过话头,她的声音甜美清亮,一头长发乌黑油亮。
“谢谢你,多萝西,我等不及了。”希莱微笑回话,声音格外温柔。
泰尔斯不由得望了希莱一眼,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对方用这么好的态度说话。
但不知道为什么,另外那个叫多萝西的姑娘一直拿后脑勺对着他们——咦?
泰尔斯一惊,这才发现:
这姑娘的脸上,从额头到眼周,从鼻子到下巴,都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毛发。
所以从远处看去,才会觉得像是后脑勺。
多萝西感受到泰尔斯在盯着她,顿时一颤,她猛地捂脸扭头,躲避他的视线。
“嘿,眼睛往哪儿看!”一边的沃尼亚克怒道,泰尔斯连忙低下头。
“没关系的,多萝西,他是我的朋友,”希莱一边安慰多萝西,一边责怪地望向泰尔斯,“他不懂事儿。”
“朋友?”
沃尼亚克没好气地道,对泰尔斯敌意满满:“我们没有朋友!”
“噢,别傻了,你这个小瘤子,”迦达玛大娘放下比她还高的勺子,回过头来,“你当然有朋友,整个坑道里都是!”
“呜呜!”更外围的波波——面目奇特,长相罕见,智力却如小孩的巨人——呼哧呼哧地点头。
整个坑道。
泰尔斯转过头:这个废弃下水道里,每个角落和洞窟都住着一些人,嗯,“奇特”的人。此刻到了饭点,他们来回忙碌,在火光间影影绰绰。
“不一样!你,我,二十四,多萝西,波波,还有豪瑟大叔,我们都一样,属于这里,”沃尼亚克不爽地指着泰尔斯,“但是他,他不是我们的一员!”
我们的一员……
泰尔斯皱起眉头。
“哦,他当然是我们的一员!不信你看。”
希莱抬起头,回身打了泰尔斯的后脑一下。
“嗷!”
泰尔斯嘶声痛呼:“你干什么?”
可希莱非但没有停手,还接二连三打了好几下。
“嗷!啊!唉哟!”
泰尔斯忍无可忍,他挪出三步远,回过头捂着脑袋,愤怒地盯着希莱。
“看到了?”
希莱看向沃尼亚克和多萝西,耸耸肩:
“这是怀亚,他小时候摔坏了头,是个脑残。”
所有人都闻言一愣,几秒钟后,沃尼亚克气愤地扭头,多萝西则咯咯笑了出来。
“莪真为你高兴,小六!”
迦达玛大娘挥了挥勺子,哈哈大笑:
“你终于有男朋友了!”
“呜呜!”
火堆旁奇特的坑道居民们来回起哄,唯有沃尼亚克依旧不甘心。
面对他们的眼神,泰尔斯无比尴尬。
“他不是我男朋友。”希莱无精打采地道。
“真的?但他刚刚救你的样子,可帅了!”迦达玛大娘眨眨眼睛。
“对,故事书里都是这么写的!”多萝西接着道。
“那他呢?”
豪瑟大叔抱着一堆货物从另一个洞口出现,他来到一张明显是工作台的桌子旁边,站上垫脚凳,向着躲在角落里强颜欢笑的斯里曼尼示意。
“好吧,他是个乘客,上面来的,”希莱叹了口气,“逃难的。”
话音落下,泰尔斯感觉到,大家看向斯里曼尼的目光马上变得警惕,充满了排斥与敌意。
这个瞬间,他才突然意识到,方才后脑勺挨的那几下,是希莱为他做出了担保。
“好吧,斯里曼尼是个辩护师。”
希莱道:
“他有钱。”
斯里曼尼看着这么多奇特的目光,不得不在恐惧与紧张中露出微笑。
“一个小时两个铜子,过夜二十个,包吃的话费用另计,”沃尼亚克拉下脸来,“别看了,你不是第一个来这儿逃难的人!”
斯里曼尼愣了一下,直到旁边的波波怒哼一声:
“呜!”
斯里曼尼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好吧好吧,我给,我给就是了,该死……”
但他掏钱的动作停了下来。
“额,我,我,我的钱都在……”斯里曼尼尴尬地指了指头顶。
在一众居民不善的目光下,泰尔斯叹了口气,掏出怀亚——真怀亚——给他的钱袋,扒拉出一把钱币,递给沃尼亚克。
大家的目光这才缓和下来,多萝西和迦达玛大娘开始给大家递碗分食物——尽管只是一些普通的燕麦粥和炖菜。
“谢,谢谢,这是个下水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还有,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斯里曼尼不再如之前那样紧张,但也许是境遇使然,也许是环境太脏,他依旧很不自在。
“这地方是我们的家,”迦达玛大娘拖着锅子,把一勺子粥扣进他的破碗里,再细细地在锅里扒拉几下,把下一勺小心翼翼地放进希莱的碗里,“实在不行,你就理解为:我们的帮派、”
“霸王帮!”沃尼亚克举着碗,无比自豪。
“下水道帮!”在一边挑拣着旧货的豪瑟大叔讽刺道。
“残暴帮!”沃尼亚克不服气道。
“吓人帮!”迦达玛大娘哈哈直笑。
“超级恐怖帮?”沃尼亚克犹豫着,又提出一个建议。
“呜呜!”另一边的波波回应道。
“地下怪物帮!”沃尼亚克还想再挣扎一下。
“助人为乐帮!”头发长满脸孔的多萝西柔柔地道。
“好吧,”沃尼亚克叹了口气,放弃争吵,他碰了碰肩膀上的瘤子,“吵了十几年,我们还是连帮派名都没达成一致。”
“只有你一个人在吵,”豪瑟大叔吃力地打开一把破洞的旧雨伞,开始拆卸伞骨,“坑道里,大家都在忙生活,根本没人在乎这个。”
“我们当然要在乎!”沃尼亚卡争辩道,“血瓶帮和兄弟会的招牌是怎么打响的?对,从一个威风凛凛的名字开始!”
泰尔斯沉默着,看着他们的来回拌嘴,却觉得有种熟悉的感觉。
仿佛他回到了乞儿们的第六屋。
也许屋外处处险恶,但只要进到屋里,躲进自己人的窝里……
“所以,翡翠城里水尸鬼的传说,是你们?”泰尔斯突然道。
“反了,”豪瑟大叔摇摇头,“是我们利用了水尸鬼的传说,把无关的外人吓走,远离危险——二十四的主意。”
泰尔斯凑到希莱耳边,悄声道:“为什么他们叫你二十四?”
希莱眼睛一亮,举起左手,上面的六根手指来回弹动。
“噢。”泰尔斯恍然大悟。
但下一刻他就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希莱把手套脱了下来。
凯文迪尔大小姐就这样,亮着十二指,捧着自己的破碗,姿态轻松,神态自如地坐着,坐在肮脏难闻的废弃下水道里,围在火炉边,跟多萝西,跟沃尼亚克,跟波波他们一来一回,吵闹打趣。
没有金碧辉煌,没有锦衣玉食,没有万人瞩目。
但她,希莱·凯文迪尔,或者,二十四,坐在他们——面容奇特智力有亏的大个子,长满瘤子的年轻人,侏儒夫妇,满脸毛发的姑娘,也许还有更多——中间,却笑得那么开心。
那么自在。
好像这里才是她的家,她的堡垒,她的空明宫。
那一瞬间,眼前人们那残缺不堪的面孔身躯,突然变得顺眼许多。
泰尔斯突然明白了,希莱是怎么跟这里扯上关系的了。
对比之下,他,泰尔斯·璨星有这样的地方吗?
闵迪思厅?
星湖堡?
泰尔斯这么想着,渐渐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