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与外国的交往中,‘星辰王国的星湖公爵’更是一个掷地有声的头衔,远比‘凯瑟尔王之子’更加有力。”
泰尔斯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
或许是为了说明详细,或许是在担心什么,基尔伯特顿了零点几秒,在脸上的笑容尚未消失之前继续道:
“而当然,它更向所有野心未泯的封臣们宣告:离国六年,您在陛下心中的位置依旧无比重要,您对王位的正统继承权无可动摇。”
在陛下心中的位置。
泰尔斯面上恍然,心里则默默摇头:
好吧,这还真值得商榷。
尽管心中兴致缺缺,但泰尔斯在面上还是很配合地露出讶色:
“哇哦。”
基尔伯特似乎被他的样子骗到了,只见外交大臣一脸欣慰。
“是的,我知道,公爵大人,”他紧紧地握着手杖,不自觉地改换了称呼:
“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泰尔斯又想起了什么,微微恍然。
“所以刚刚,克洛玛伯爵立刻拂袖而走。”
王子眯起眼看着基尔伯特:
“他知道,他再怎么向世人展现与王子的亲近和熟稔,再怎么拉近与我的关系与默契,也抵不过这个空置了十八年,在王国非同寻常的公爵头衔?”
基尔伯特一顿。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那都是他们的事了,”外交大臣叹了口气:
“现在最关键的是,您很快就要回到复兴宫,回到你的家了。”
家。
泰尔斯出神了一瞬。
马车仍在稳步行进,窗外原野广阔,景色壮丽非常,尽显西荒的大美之象。
但泰尔斯知道,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的陌生景象。
“家。”
泰尔斯喃喃道:
“是么?”
看着王子的样子,基尔伯特心中的异样感再度上升。
但善于察言观色的他很快略过这个话题,把注意力转移到泰尔斯的武器上。
“公爵大人,这是……”
基尔伯特盯着躺在泰尔斯手边的剑,脸色微变。
泰尔斯回过神来,同样头疼地叹息。
“眼熟吗?法肯豪兹家传的宝剑,‘警示者’,”泰尔斯拍了拍长剑的剑柄:
“不得不说,是把好剑。”
基尔伯特眼神一凝。
外交大臣的表情有些沉重:
“古帝国剑不仅价值连城,更承载历史,意义非凡,西荒公爵未免也太……”
泰尔斯抚摸着剑柄,挑挑眉毛:
“慷慨了些?”
星辰狡狐的表情变得很严肃。
“考虑到他的名声,是的。”
泰尔斯抿起嘴,点点头:
“那我该把它藏起来,不让其他人看见?”
基尔伯特摇头道:
“不,太多方法让人知道了,比如法肯豪兹公爵在参加宴会时没带那把剑,就会有贵族问起,然后……”
泰尔斯耸耸肩:
“那我应该退还它?”
基尔伯特顿了一下。
“恐怕是的。”
外交大臣若有所思:“我可以为您拟好信件,以尊重这把剑背后的历史为由,婉转又得体还不失尊敬,我们的快马几天之内就能把剑送回……”
但这一次,出乎他的意料,眼前的少年王子只是微微一笑,就把警示者的剑刃推回剑鞘。
“不。”
“我正缺一把趁手的剑。”
泰尔斯笑眯眯地看着基尔伯特,他的话让后者愣住了:
“我要留下它。”
基尔伯特怔怔地看着泰尔斯,心中的陌生感无以复加。
“殿——公爵大人,恕我直言,考虑到目前我们与西荒诸侯的关系,把它退还回去的意义,要超过这把剑本身的价值,若让世人见到您收下了……”
可泰尔斯却打断了他。
“基尔伯特,”王子把长剑放回手边,语气平淡,重音似有若无:
“你所担心的,是让世人见到我收下了法肯豪兹的礼物……”
泰尔斯眼神一变:
“还是让我父亲见到?”
这一刻,基尔伯特切切实实地愣住了。
“公爵大人,我建议您不必多想……”外交大臣欲言又止。
“基尔伯特,我见到他们了,全部三人。”
泰尔斯看着窗外的景色,慢慢出神:
“无论是法肯豪兹,还是克洛玛抑或博兹多夫,这些西荒的本地贵族们,以及他们对我的态度,和争先恐后想要告诉我的事情。”
“我能感觉到,基尔伯特,从你讲解星湖公爵时的小心翼翼,到你对我结交西荒贵族的担忧……”
“基尔伯特,”王子闭着眼,叹息道:
“这个什么劳什子公爵。”
泰尔斯疲惫地睁眼:
“它并不好当,对吧。”
基尔伯特下意识地就要反驳,却在接触泰尔斯眼神的刹那止住了话头。
泰尔斯靠回车厢壁,缓缓叹息。
基尔伯特静静地看着他。
几秒后,外交大臣叹了口气,泛出疲倦却平实的笑容:
“我的小先生。”
“也许您不清楚……”
“但您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泰尔斯微微一怔。
只见基尔伯特舒出一口气,遥指向窗外:
“因为六年前,您和您在国是会议上的表现,避免了这个古老的国度陷于分裂与衰微。”
“我们才有机会,在六年后的今天,在这里相见。”
泰尔斯皱起眉头。
国是会议。
曾经的记忆不可避免地回到脑海。
“而紧接着,您又以自己宽阔的胸襟和决然的勇气,北上埃克斯特,以一己之身扑灭战火,保卫王国。”
北上埃克斯特……
泰尔斯抿起嘴。
“但您所做的远远不止于此……”
基尔伯特的语气越来越缥缈,却也越来越深重:
“六年来,随着天生之王离去,龙霄城黯弱,埃克斯特正陷入比以往更加混乱的内耗:”
“据我所知,烽照城刚刚提高了出口到黑沙领和再造塔的粮货关税,使得后者境内的粮价居高不下,三地领主们彼此满腹怨言,几成死敌;”
“祈远城、戒守城正陷入黄金走廊的争端中,围绕着自由同盟,与不怀好意的康玛斯同盟暗中博弈,旷日持久,难以自拔;”
“作为努恩王时期的传统盟友,冰川海、麋鹿城两大东方领地与龙霄城的关系急剧恶化,多次在国内事务中倒戈相向,彼此倾轧……
龙霄城……
听见这个名词,泰尔斯的手掌不自觉地一紧。
“……最重要的是,原本对我们虎视眈眈的三位南方大公,无论是威兰领、再造塔,还是最为人忌惮的查曼一世,因为失去了共同的大敌,又因黑沙称王打破了三者的平衡,开始转而对内,彼此提防。”
“三地领主两两警惕,为此不得不大幅削减在星辰边境上的军力,以备彼此的威胁;”
基尔伯特温和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一如闵迪思厅里的往昔:
“于是六年里,北方国境压力骤减,大针林已经重回我们的巡逻范围,连最凶悍的埃克斯特猎人都不敢南下狩猎,守望城和孤老塔的民众们迎来难得的和平与繁荣;”
“而黑沙领的边境防线更是史无前例地空虚,据说要塞之花带着巡逻队越过边境,在黑沙领内扎营,住了三天三夜,零星的埃克斯特人不敢接近,只敢远远地看着——因为他们的领主和他们的国王正彼此厌弃,无暇南顾;”
“断龙要塞险情解除,带来的效果立竿见影,北境从耕种、收割、放牧到商旅百业,都在慢慢恢复,就像这次到西荒营救您,就有不少兵力是从断龙要塞省下的服役名额里调配而来;”
基尔伯特停顿了一下,话里带着深深的感慨:
“我还记得六年前,穆男爵麾下的常备军常驻中央领,日日厉兵秣马,紧张地备役北方,谨防要塞生变,须臾不得轻离;”
“但六年后的今天,王国之怒的军队纵马扬鞭,随着君命奔赴四方,播撒王权,无论东海、南岸、刀锋、西荒,所到之处四境臣服,长剑所向封臣叩首,一度失控的王国版图,已经重新铺上陛下的会议长桌。”
“因巨龙衰落带来的难得机遇,我们得以放手施为:无论是统合国内贵族,重申王权,还是抗衡康玛斯,敲打龙吻地,警告艾伦比亚,抑或陈兵边境震慑迷雾三国,夺回西陆霸权……我们之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正一项项地提上日程。”
听着这些时局的消息,泰尔斯紧紧蹙眉。
这些年里……
围绕着星辰,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殿下,血色之年的重创,让王国颓废经年,萎靡不起,”基尔伯特话语沉痛:
“将近二十年,整整一代人的时光里,流着帝国之血,曾经称霸西陆的我们,不得不伏低做小韬光养晦,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外交大臣的灰白鬓发映衬着窗外的夕阳,他语调起伏,显然心绪难平。
基尔伯特深吸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一变,随着他的语气一振,焕发生机:
“但二十年过去了,再看如今……”
“巨龙敛翼,强敌授首。”
“银河闪耀,星辰重光。”
基尔伯特的眼神如有光芒,竟让泰尔斯有种喘不过气来的错觉:
“我们终于缓过气、腾出手,恢复元气,再整河山。”
“王国重回世界之巅,已经指日可待。”
外交大臣轻轻地摁住泰尔斯的肩膀。
“而所有这些,从拯救星辰,统合王国,到消弭战火,重铸复兴……”
“这些都离不开您,我的小先生,我的……”
基尔伯特深吸一口气,情绪复杂地看着他,眼中晶莹微闪:
“泰尔斯公爵。”
而泰尔斯只能怔怔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
基尔伯特努力眨了眨眼皮,收起里面的晶莹,同时收敛了一下情绪。
“没错。”
“这个‘劳什子’公爵的确不好当。”
中年贵族泛起一个苦涩却又欣慰的笑容:
“但正是您过往的一切努力和奋斗,让您成为这个伟大国度的万千生灵里……”
只听基尔伯特轻声道:
“最适合它的人。”
就在此时。
“公爵大人,伯爵阁下。”
马车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泰尔斯回过神来。
他听出来,这是王室卫队的一员,之前站在马略斯身后的金发骑士,德勒的“远房亲戚”,那位讽刺克洛玛家族护送泰尔斯是不安好心的多伊尔骑士:
“我们到达洛伦堡了,这是今天的休憩点,我们明天再出发。”
不等还沉浸在莫名情绪中的泰尔斯反应过来,基尔伯特就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笑眯眯地站起身来。
“谢谢您,多伊尔,我这就来。”
基尔伯特推开车门,走了出去,他的声音继续从马车外传来,彬彬有礼,一点不见方才的情绪激动:
“而我十分感激王室卫队的服务。”
多伊尔的笑声也跟着响起,显然与这位外交大臣颇为熟稔:
“使命所在,伯爵阁下。”
“还有,既然我们被指派为星湖公爵的亲卫,”多伊尔的声音很明亮,像是永远体会不到忧愁:
“那也许您可以称呼我们为公爵亲卫,或者……”
“星湖卫队?”
泰尔斯又是一怔。
星湖卫队。
马车外,王室卫队与基尔伯特的谈笑声依旧。
但泰尔斯只是静静地坐在车厢里,一言不语,纹丝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多伊尔的催促声响起,少年王子才叹了一口气,向后倚上车厢,微不可察地道:
“你在吗?”
几秒后,几不可闻的嘶哑嗓音自空中阑珊而来:
“是。”
泰尔斯迷茫地摇摇头,轻嗤一声:
“你听见了吗,刚刚基尔伯特说的……我所做的事?”
【从拯救星辰,统合王国,到消弭战火,重铸复兴……】
【正是您过往的一切努力和奋斗,让您成为这个伟大国度的万千生灵里……】
【最适合它的人。】
泰尔斯愣愣出神。
“是的。”空气里的回答依旧惜字如金。
泰尔斯随口应付了车厢外多伊尔的催促,自己则呆呆地仰头,看向车厢顶部,目光散漫:
“约德尔。”
“你是否曾有那么一刻,生活里的一切都变得如此不真实,让你无所适从?”
几秒后,面具护卫的声音浅浅传来:
“是。”
泰尔斯似笑非笑地弯了弯嘴角:
“很好,那我就没疯。”
他语气落寞。
“泰尔斯……”
虚空里传来他的名字,以及一句犹豫的安慰语: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泰尔斯闻言又笑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啊,”车厢里,泰尔斯出神地道:“每次,当事情要变糟之前……”
“我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约德尔没有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