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敏跟着父亲离开家门时,天下起了雨。
开始的路还不算泥泞,越往前走雨越大。坑坑洼洼的小路越来越难走,脚上的鞋子被黑乎乎的泥浆黏住,有点寸步难行;雨砸在脸上、身上,冷得哆嗦。
路上的煤灰被冲进了沟里,“淙淙淙”地滚着,就像炉子上的开水,翻腾着黑色的气泡,升起一股股黑色的烟雾。
“来,爹背你。”父亲脱下他的鞋子拎在他的手里,他蹲下身子。
小敏犹豫了一下,看着父亲宽大的后背,她不由自主地伸出了一双小手,抓住了父亲的肩膀。
父亲背着她走在雨里,走在去郭庄村的路上。
他们的身影慢慢隐在雨里,隐在升腾的雾气里,离着身后的家越来越远。
父亲的大脚“扑腾扑腾”踏在泥泞的小路上,只听到了他粗重的喘息,没听到他嘴里一句话。
小敏的头靠在父亲的肩膀上,那么温暖,她忘记了冷,忘记了雨……她可怜她的父亲,以后她离开了家,父亲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不知父亲的日子怎么过?她们会对父亲好吗?她心里升起一股凄凉,眼泪止不住,哗哗流着,和着雨水流到了父亲的肩膀上。
“小敏,你哭了?”父亲的嗓音压着,很轻。
“没,俺没哭。”小敏吸吸鼻子。
“哭就哭吧,难受就哭出来,不要随你的母亲,她自小就忍着……”父亲语气哽咽。
小敏不再言语,她心里想说,父亲,以后您一定好好照顾自己。
她摇摇头没说出口,只有两行泪。
去许家她满心满脑袋的不情愿,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家?她一点也不知道。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后母和父亲给他选择的路,她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否则她没地方去,她身边的亲人只有父亲,父亲同意了,那,就无法改变了。
五年前小敏还有母亲。
母亲一直活在小敏的梦里。小敏以为母亲就躺在炕上病着,她每次回到家,都要走进母亲曾住的屋子,都要面对着西屋的炕说一声,“娘,俺回来了,今儿俺捡了半筐子的煤渣……”
直到那个女人把西屋的炕占了,她再也不愿意踏进去了。
还有那个叫玉香儿女人,在小敏心里把她当朋友,一个唯一的朋友,她的吻,她的面包,她的笑,都让小敏无法忘记,可是,她也死了……
四周的雨变成了浓浓的雾,更像一堵厚厚的墙,把她和父亲圈在了里面,墙里面下着雨,墙外面也下着雨,雨水浇湿了父亲乱七八糟的头发,还有衣服……就是这样,小敏也希望她的生活里只有她和父亲两个人,别人进不来……想着想着小敏的眼泪止不住,心里的委屈不想说出口,不想叨扰父亲的心,他已经很累;她心里总有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不愿意,也不想和她父亲说,已经这样了。
“小敏,好孩子,你真的不愿意去吗?”父亲低低地问,语气那样无力。
小敏抽涕了几下,摇摇头。
“她不是坏女人,可能你不懂,你还小,我们大人也不想让你懂那么多……去了许家,至少你能有口饭吃,风吹不着,有个暖和的屋子……”
听着父亲嘴里这些话,小敏突然想起了母亲卧床的时候说的话,“……小敏呀,你如果没机会上学,就去学着给人家做丫头,至少饿不着,冻不着……”小敏的心一抖,原来,母亲已经想到了小敏的命运……
“如果许家对你不好,你就捎个口信回来,爹去接你回家。”父亲嘴里吞吞吐吐。
“嗯”
天傍黑的时候,顾庆坤带着小敏到了郭家庄。
他们站在许家高高的门洞里,敲开了两扇重重的大门。
门缝里探出一个挂着霜的脸,一个没有胡子的中年男人。一头齐耳的短发,一顶瓜皮帽;一双小眼珠子,圆圆得像两颗花生米,眼角似乎还擦着胭脂红;清细的脖子,只有一圈皮,左右晃动;一张口,一口小牙东倒西歪,看着不舒服;口音典型的娘娘腔,一抬眼,一呲牙,还有一个莲花指……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顾庆坤父女二人,他皱皱眉头,满脸冰冷,“干什么的?”他的声音像唱戏的丑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