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庆坤也想不明白。他更想不明白乔丹霞那个漂亮的、柔弱的女人怎么会那么勇敢呢?她的命还是命吗?她二十多岁的人生被那爆炸声带走,值得吗?
就在这年冬天顾小敏的母亲也死了。
生命殉落如同凋零的花瓣,她不舍得匆匆落入尘埃;她在她住的小屋门前徘徊,拖着缥缈的灵魂;她在她女儿和她男人眼前哭啼,流下两滴泪;她在风里旋转、挣扎,依依不舍。
顾小敏母亲嘴里最后念叨着“三丫头,三丫头!”
她心里不只是不放心留在她男人身边的小敏,还有她的大敏二敏……两颗泪滑出她黯淡无神的、深深凹陷的眼眶,落在她清瘦苍白的脸上,她艰难地抬抬眼皮,瞄了瞄她身旁的男人一眼,她又用哀怜的眼神看看小敏,“小敏……我可怜的丫头啊……俺去了,俺去找你小姨……”
顾庆坤哭了,“放心,三丫头永远留在俺的身边,你,你放心,你……”
在慌乱之中,顾庆坤看到他的婆姨永远地合上了眼睛,“不,不,你不能这么走了……俺还有话要说……”他嘴里的话带着他伤心的泪,还有颠三倒四,他蒙了,他不相信他的女人就这样匆匆离他而去。
十七年前,八岁多点的一个小女孩来到了他顾家。他当时已经十多岁了。他没觉得那个细瘦又胆怯的女孩就是他未来的婆姨,他只觉得好玩,他欺负她,他用弹弓打她,他用一把杀猪刀吓唬她,她从不反抗,她只用一双小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哆嗦,任由石块弹珠打在她的头上,她的背上。不知她疼不疼?反正她没哭。
有时候他也可怜她的忍让,他想带她出去玩玩,看看院子墙外面的光景。被他母亲看到了,母亲跳着脚、咬着牙骂他,母亲一边骂他,一边把那个可怜的生命拽走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把她拖进柴火房关起来,母亲手里抓着一根粗大的藤条打她,一边打,一边骂,“这么点就不安分,长大了还了得,说,以后还敢不敢踏出顾家大院一步?还敢不敢偷懒?还敢不敢勾引大少爷……”
他蹲在柴火房门口外面,他本可以冲进去救她,他没那么做,因为她没有喊叫,更没有求饶,他以为她真的是皮厚,抗打!出手救她的往往不是他,而是他的二弟顾庆丰。
天黑之前,她照旧来给他送洗脚水,他看到她眼圈肿肿的、红红的,他又心升怜悯,他想安慰她几句,她一扭身走了。从此以后他们之间没有多余的话……直到她十四岁那年,他们才真真正正做了夫妻。可是,她依旧是唯唯诺诺,依旧把他当大少爷,任由他欺凌、打骂。
顾庆坤知道他的女人不是铁打的,那是她的忍让和逆来顺受,更是顾家的三从四德捆绑住了她,让她只能忍气吞声。
顾庆坤抱着头蹲在院子里,他的脸上流着泪,一直流到他的下巴颏上,顺着他宽大的下巴颏落到了地上……那不是酒,那的的确确是顾庆坤失去他婆姨的痛苦与后悔的眼泪。
“她也许不该死!”这是顾庆坤脑袋里最清晰的思路,也是从他嘴里吐出的最多的一句话。他一边哭,他嘴里一边叨叨咕咕。
前一天,他把乔丹霞的事情悄悄告诉她时,她反而非常平静,她的平静让他吃惊,似乎她早已经料到会有那么一天。
她说:“小妹说,咱们中国人太懦弱,所以活着窝囊,给了倭寇趁虚而入的空隙……”
这个嫁给顾庆坤的小女人,最后那晚上说的话,也说出了她的心声,只因为她懦弱,她才一次次忍受她丈夫的打骂。
人善有人欺,这句话就是顾小敏母亲活了一辈子的总结,不,也是当时所有软弱的中国老百姓的心声,他们一次次忍受倭寇的欺压,更有一些腐败的、崇媚洋外的官僚,对外国人唯唯诺诺,反而对中国老百姓虎视眈眈。
从小敏母亲离开的那天开始,顾庆坤变了,他变得沉默寡言,还有满脸的忧郁。他的酒瘾也戒了一半,他也不再随便发火。
每天推开院门,可怜的小女儿就向他飞奔而来,“爹,爹……”
他的心一颤,他庆幸自己还留下了这个唯一的女儿。
“爹,俺热了粥,还有一块馍,给您留着,俺没吃,母亲说,爹在矿上累了一天,要吃干粮……”
顾庆坤弯下腰一把抱住他的女儿,他满脸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