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月道:“朝里当官的,有谁是干净的?我都不敢说我爹是干净的。就算我爹干净,依附着我们家的那些人,总有犯事的。比如说我们家的管家宋全,他家里有二千亩良田,你敢信?而他只是我家的管事!”
宋清月笑得讽刺,“朝廷就该专门找这种依附权贵的小地主,抄没家财,没收土地。当官的也就算了,咱们一步一步来,那什么秀才、举人之流,连官身都还没有,又凭什么接受投献,不纳赋税呢?一则,抄没的家财能充盈国库,二则这些没收的土地就不再卖出去了,收归国有之后,免费发给百姓种。这种农户呢,你给取个好听点的头衔,比如“天子惠农”,“解放农户”之类的,你跟这些人收个十税一,七税一的,那也比做佃农强多了,到时候肯定就没人骂你了。”
李昭扬扬眉毛:“要是这些小地主及时把地卖给依附的人呢?比方说,你家那个宋全,把地全卖给你爹,怎么办?”
“现在不是有土地买卖税么。到时候把土地买卖税提高到现在的十倍、二十倍,变相禁止土地买卖一段时间呗。”宋清月道。
李昭噗嗤笑道:“朝中大臣不答应怎么办?”
“没事儿啊,又不动文官和武将勋贵自己的地,只是收拾他们的下人而已。实在不行,收拾几个刺头,罢两个官,总不能有人为了自己家下人或是拐着弯的什么亲戚愿意丢官罢职的吧?最终受惠的是小农户,人数更多,这事儿倒霉的只有中间的小地主,造反民乱一概不会发生。”宋清月道。
李昭却还是摇头:“你怎知道你家那个宋全手里的三千亩地全是他自己的,就不是你爹用宋全打的幌子?”
宋清月狡猾一笑:“要真是那样,我爹被收拾也是该的。”
“你倒是够狠的,连自己家都不放过。”李昭失笑:“你可知,你今日一席话,日后若真那样做了,得闹出多大乱子来,要叫多少人家破人亡?”
宋清月嗯了一声,心想,红军打地主、分田产的时候,确实有很多地主都挺无辜的。
但那又怎样?
大家都是被历史洪流裹挟的泥沙,要往何处去根本由不得自己。
“具体怎么实施是你们这些当权者的事,反正思路就是这样。想要改革,就必定会伤一些人。现在伤点人,总比再过个百八十年,你李家王朝覆灭,北方游牧政权入关死的人要少。”宋清月好笑地瞧着他。
李昭顿时被噎住,不服气地道:“你怎知再过百八十年李家王朝要覆灭?你,你见过?”
宋清月理所当然地道:“每个王朝都是这样的啊。你们大周朝已经九十多年,快一百年了吧?现在看着是还不错,可只要有土地兼并的问题在,再过个五六十年左右,朝廷基本就收不上什么税了。没钱的朝廷什么都做不成,臣强君弱就成了必然。缺少皇权的平衡,官僚体系会加速膨胀,而朝廷呢,为了税收,会想方设法地压榨剩余不多的可以收税的人口,国力就会进一步变弱。国库空虚了,军饷发不出,上级军官就会加速盘剥下层军户,军队也会随之变得孱弱不堪。苟延残喘个几十年,整个国家都民不聊生的,随便再来个什么天灾,北边、西边再来个什么匈奴人、鲜卑人或是蒙古人、女真人,朝廷就完了!”
李昭被她说得酒都醒得差不多了,直起身子来,瞪圆了眼睛,看着宋清月,张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宋清月觉得话都说到这个份子上了,索性就多说一些:“换一家人来当皇帝,那不就是一下子把原来的地主全打劫了,再换一批新地主么?等这批新地主把土地兼并得差不多了,这个王朝基本上也就气数已尽了,再换下一家。殿下您读了这么多史书,历史不就是这般循环往复的么?”
李昭艰难地道:“太祖自己乃是农人出身,我朝自开国以来,十分重视农人的利益,农人的赋税更是历朝历代以来最低的!”
宋清月朝他眨眨眼,好笑道:“那又如何?只要土地兼并的问题存在,真正交税的人只会越来越少,小民的赋税只会越来越重。甭管皇帝是昏庸还是英明,土地才是根子上的问题。末代君王也不都是昏庸无道的,有很多都是勤勉又有才干的,可为什么他们就没法力挽狂澜呢?所谓积弊深重,这个弊到底是什么?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积累的?答案就是土地。从开国开始,一代一代地积累起来的。士绅不纳税这种事,绝不能放任。这个天下说到底不是你李家的天下,亦不是文人士绅的天下,而是万千农人万千百姓的天下。上头的人做的不好,就会被换掉。妄想仅仅依靠君臣父子的儒家思想就能千秋万代,那就是做梦!李昭,你别觉得我说话难听,以前那些王朝逃不过,你们李家一样逃不过!”
“你,你……你……”李昭你了半天,也没再能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殿下。”宋清月抓住李昭的手,嗓音温柔悦耳,似乎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殿下除了想要争夺那个位置,可还想过要做一个什么样的君主?”
“自然是一代明君。”李昭道。
“殿下不仅要做明君,还要做个万世称颂的圣君!”
宋清月抓着李昭的手愈发紧了,盯着他的双眸似乎焕发着叫人目眩神迷的光彩,“圣君”二字更是砸得李昭晕头转向,不自觉就跟着她的思路走了。
他喉头上下滚动,哑声问道:“如何才能被万世称颂?”
宋清月笑起来:“后世之人不会管你的位置是怎么得来的,文人写的史书更不是一切。粮价几何,米价几何,科技是否得到发展,人民过得是否幸福,是否能吃饱、穿暖,是否能够安居乐业,是否能够不受外族侵扰、欺辱……一切的一切都逃不过后世人的眼睛。”
李昭皱眉:“可这些,只要不是个贪图沉溺于享乐敛财的君王,就都会有这样的追求,可却鲜少有能达成的。你说的土地问题,就算我知晓了,却一时之间也想不到解决之法。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可朝堂却是地主士绅的朝堂。你说要均田赋,要让所有人都纳税,可又如何能做得到?再者,你可听说过皇命不下县?一个县几十万人,官却只有那么几个,加上衙役,撑死三十来人。若是没有乡绅、宗族的配合,很多事就算是皇帝想做也做不到。你害了乡绅、宗族老爷们的利益,他们不跟你急眼?”
宋清月眨眨眼睛:“那是你们的事,我就是提供个思路!”她想说,本来皇帝也不该有呢。
李昭扑哧一声笑出来,点点她的额头:“原来你也是空谈。”
宋清月捂住额头,不服气地道:“土地的事儿我是只能空谈,但科学上的事,我却是可以帮到殿下!”
李昭笑着问道:“说说看?”
宋清月道:“具体怎样,我没想好,我也是最近才开始想这些的。但是有一条,得把发展科技定为国策!以科技立国!至少要把技艺高超的工人、匠人的地位提高到与农人、甚至是读书人一样高的地位。朝廷取士,也不能只考四书五经和八股文,想要找到可用之才,那么数学、科学上的东西也要懂!如何丈量土地?如何挖沟蓄水,如何修路造桥,如何发展民生经济?这些才是官员应该懂的。光读圣贤书有什么用?”
可这些想要实现依旧十分艰难,李昭叹口气,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悠悠问道:“这些话,除了我,你还跟谁提过?”
宋清月摇头,一脸单纯无辜地望着李昭:“我就是突然想到,随口说说的。”
“随口说说?你,你还真是……”李昭搂住她,脑子里思索着方才讨论的话题,喃喃道:“回去之后,我与父王谈一谈。”
“别提是我说的!”宋清月趴在他身上,与他十指相扣,道,“在他那儿我已经够出风头的了,我怕他日后猜忌我。”
李昭笑:“你倒不怕为夫日后猜忌你?”
宋清月的小脸立刻皱巴起来,瞪李昭:“你不是说要宠我一辈子么?现在就要猜忌我了?”
李昭捏着她下巴轻轻晃了晃:“你呀你呀,你就仗着我……仗着我爱你!”
宋清月的心被“爱”这一字弄得乱了一拍,她咬着唇,努力抑制自己上翘的嘴角,两人四目相对许久,她道:“殿下,再说一遍,你爱我。”
李昭觉得“爱”这个字有点奇妙,比喜欢、稀罕、心悦更为肉麻,更为叫人难以启齿。
“再说一遍嘛!”宋清月推他,拼命撒娇,“再说一遍嘛,我喜欢呢!好夫君,好大郎……好哥哥!”
李昭对“哥哥”二字毫无招架之力,每次她娇娇软软地一喊,他就连呼吸都紧了,想亲她,想抱她,想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张口,声线低沉,带着几分沙哑的性感。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在这万籁俱寂的戈壁里,这广阔的天地间好似除了他那双幽黑的眸子,便只剩下呼啸的风。
李昭伸手撩起她脸边的碎发,目光一寸寸往她眉眼处深凝。
“月儿,我爱你。”
宋清月怔愣一秒,随即把脸埋进他衣襟里。
顶不住了,心脏跳得太厉害,脸现在肯定红透了。
这崽子顶着这么一张脸,对着人深情款款地说这么两句,这谁受得了啊!
李昭抱着她,胸膛震动着,低低笑出声来,他还头一回见宋清月害羞成这样的。
“我去洗澡!”
在他怀里趴了一会,宋清月着急忙慌地逃走了。
李昭没拉住她,他斜在软榻上,神思还有些恍惚。
方才月儿说那些话的时候,彷佛不是这个世间的人,她好像高高在上,俯视着整个人间。这哪里是一个闺阁小姑娘能有的见地?
可她分明又只是个小姑娘,会害羞,也爱撒娇。
“圣君”二字带着璀璨的星光依旧在他的脑袋上盘旋,几乎要将他全部的心神都抽走。
心脏为之而颤抖着,激动兴奋之情简直叫他不能自抑。
月儿是上天送他的宝物!自己果然是天选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