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太轻声回了一句“光脚不怕穿鞋的”起身欲走,却不知此话是什么意思。惹得小皮匠暗笑,连阿毛娘子嘴里叼着烟也嗤笑起来。终究一个是天还没冷就要穿棉鞋的,一个是大冬都光着腿脚不穿裤子的,根本不是一路人,话不投机半句多,陈太太说了句“懒得理你”就悄悄走开去。
正在此时,弄堂里走出一位妇人,是金少爷的女佣,也是广福人,见了阿毛娘子,说:“正要到你家里去,广福厚德府带来口信,说正月十五广福乡下要划龙船,叫你夫妇和女儿女婿一起回去看看。”妇人在广福嫁人生了两个女儿,不想丈夫在“八?一三”打仗时被鬼子炸弹炸死,她无依无靠,无法生活,抛下一对女儿来城里做佣人。因颇有几分姿色,被禽兽不如的东家金少爷侵犯,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金家原是大户人家,金大爷是个前清秀才,因得罪朝廷被流放云南。金少爷偷盗了家里大部分家财逃到上海,住进友邦里,经常出入华德路上的烟馆、跑狗场,偶遇老蔡那风姿绰约的女人,便心生爱慕,不顾她已嫁男人又有孩子,拐了她去关外豪赌。女人贪财喜淫,见金少爷有钱,又英俊威武,床上功夫了得,不比那老蔡为了生活奔波,哪里有心伺候女人开心。便随金少爷来到关外,不想金少爷在赌场发了一笔横财,老蔡女人劝他见好就收。金少爷听了女人的话,金盆洗手回到上海,仍旧住进友邦里。不久,伙同金少爷一起去关外的都输得精光回来,金少爷庆幸老蔡女人吉言,将她奉为福星,大婚将她娶进门。老蔡和女人本来就没拿证,虽然女人为老蔡生下一个儿子,也只是一对野鸳鸯。现在女人成了金太太,在自己眼皮底下双栖双宿,老蔡也是无可奈何。婚后,金少爷诸事顺当,金少爷更是对太太言听计从。金太太却没为金少爷生下一儿半女,便怂恿金少爷将女佣收用了。与金少爷约定在先,若女佣肚皮争气,为金家生下一儿半女,是金家的福气,但不可弃妻,若如弃妻,必遭天谴。金少爷哪有不应之理,对夫人感激涕零。没想女佣竟然为金少爷生下两个双胞胎儿子。女佣虽为金少爷生了双胞胎,却是个懦弱的乡下女子,而金太太是个厉害角色,即使女佣生了两个儿子也不许金少爷纳她为妾,也不许下人叫她大奶奶,叫女佣二奶奶,她只做金太太。金太太虽与金少爷有约在先,但知道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信了男人的话,母猪能爬树。倘若哪一天自己年老色衰,女佣上位,金少爷迟早会弃她如撇履。即使不弃,往后若是金少爷早死,家中财产便要瓜分。金太太便将自己与老蔡所生儿子小蔡接去金家,一定要让金少爷视小蔡为嫡出,立为长子,还不许女佣乡下的女儿来金家。可怜女佣为金家生下一对儿子却没有名分,虽然可以和主人同桌吃饭,却只有佣人的身份,既不是老爷的老婆,又不是小妾,就这样不清不白和金太太共侍一夫。偶尔得到应允回广福照顾女儿一阵子,因此在广福和城里两头跑。得知阿毛娘子也是广福人,因此走得近了,经常带些乡下的土产到城里,又带些洋油蜡烛回广福。
临近中秋佳节,祥海托她带来广福的天花玉露贡糕和弄草儿亲手制作的鱼圆,带口信给阿毛和赵大,要他们回广福过中秋。
“广福已经八年没有赛龙船了,今年要大大地办一下的。”女佣说。
阿毛娘子说:“我是走不动的,阿毛要去,让他去吧!”阿毛娘子猛吸几口烟,香烟烧到手指了,才把烟屁股甩在地上,对小皮匠说:“你慢慢忙,我回转去了。”
正月十五,阿毛带着二女儿兰娜和赵大来到广福。先到厚德府,没见祥海在家,邻居说一定在朱家寡妇那儿。他们转身来到朱家,见祥海在院子里和弄草儿并排坐在矮凳上剥玉米。赵大进门就说:“阿海什么时候会做农活了,这妇人的作用可是比天还大呀!”弄草儿抬头看见有人进来,听到赵大的调侃,羞得脸一下红到耳根,扔下玉米棒屁股一扭一扭地奔回房里不出来。赵大见她果然是一双小脚,脚上穿一双尖尖的粉红色布鞋,鞋面上绣有一朵红牡丹。祥海坦然大笑:“什么时候来了两只大灰狼,口无遮拦,把人家小兔子给吓到洞里去了!”说话间,见阿毛手拄拐杖,一瘸一瘸地领着女儿随后进门,祥海颇觉惊讶,没等他开口问,阿毛就要兰娜叫祥海大伯伯。祥海连忙兜里掏出一块大洋,放到兰娜手上说:“大姑娘十八变,兰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了,有没有如意郎君呀!”
阿毛说:“姑娘还小呢,才虚岁十五,不忙相亲的事。不过,他娘是急得不得了,整天唠叨,好像姑娘嫁不出去似的!”祥海说:“十五岁也可以嫁人了。你是男孩不也十七岁就成亲了嘛!”兰娜见到祥海已有点陌生,拿了大洋就朝阿毛身后让。兰娜虽说才十五岁,但发育得唇红齿白,大眼睛暗含笑靥,柳眉细长风韵绰约,举手投足有幽兰之姿,已是成熟女孩了。祥海说:“兰姑娘结婚一定是早的。”说着抓起阿毛的手问:“你的腿脚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