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天一夜里,祥海心乱如麻,他想的不只是陈小姐,还有弄草儿,还想到父亲过世后母亲的孤寂、酒行和车行的未来。醒来后他呆坐了一会儿,下楼来到店堂对阿毛娘子说:“楼上的房间我锁了,所有人不要上去,让它空关着。我不再住这里,我去和赵大住。”阿毛娘子见祥海终于下楼了,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说:“李老板,你去忙,这里就交给我,你放心好了。”
“我不在,排门板叫阿毛来弄,你不要搭手,孩子掉了我赔不起。”
阿毛娘子道:“有数,有数,你去吧!”
祥海走过祥安坊来寻赵大。赵大祥车行冷冷清清的,老蔡坐在门口抽烟,对祥海说赵大已多日未来车行了,说着起身跑去阁楼拿来一份通告交给祥海,说是工部局刚刚送来的。祥海接过一看,是工部局人力车改革的告示,仔细研读一遍,掉头往高郎桥去,过了桥就是良友厂。
一二八打仗将良友厂炸成了废墟,昔日巨大的厂房如今只剩下骨架,一座座混凝土结构在废墟上高高地耸着,有的厂房的屋顶被掀开,尚留混凝土框架未坍塌,有的框架倒掉了,却留下几座孤零零的墙,摇摇欲坠。堆成小山似的砖块和腐朽的木梁间,杂草丛生,青苔斑驳。所有的机器、设备,此刻掩埋在倒塌的厂房中没来得及清理。冬去春来,废墟里竟然长出好些太阳花、青蔓藤和齐人高的篙草,贴地生长的藤蔓四处攀爬,分外狰狞。倒塌的厂房旁边,一座破木砖瓦房幸免于难,掩映在一片荒草枯树之间,有几个工友住在里面。没有瓦砾堆积的裸露的空地也被炮弹炸出好几个大坑,已经积水成潭,水中萍草漂浮,浮萍下无数黑黢黢的蝌蚪在游动。这家产品曾经畅销全国远销东南亚,不到三年就打败日商纱厂的中国第一家具有大机器生产规模的纺织厂,如今只剩下一幢幢壮观的混凝土框架,倒伏在尘土之上。
被瓦砾压着的机器,它们有的被炸散了架,有的坚挺地扛着巨大的水泥架子而未遭损坏,工友们看着心疼,自发地守护在瓦砾中,拣一些可以卖钱的废铁卖掉换钱,将厂子用篱笆墙围起来,尽力守护着废墟下的机器。赵大正在一堆瓦砾上扒拉着,一颗光头在阳光下亮如钢盔,此时直起腰,见篱笆墙外祥海走来,连忙爬下废墟。祥海见他一脸焦黑,一撮小胡子盖住了嘴唇都没工夫剪。
祥海说:“去了车行,你不在,我估计你在这。”
赵大抹了一把汗,说:“埋在地下的机器有些是完好的。不知哪天才能把它们起出来,机器在,厂子就在,机器不在了,厂子也没了。否则再过个一年半载,日晒雨淋恐怕都成废铁了。”
祥海说:“陈老板现在有难,顾不了这些。一起去吃饭吧,我饿了一天了。看你灰头土脑的,去把自己清理一下,吃过饭和我去裕德池汰浴。”
赵大说:“你终于醒了。一天没吃饭,想必饿昏了。我十来天没洗澡,身上黏得像蛤蟆,正好,我陪你吃饭,你陪我洗澡。”遂随祥海到附近饭馆吃过饭,再一起来到南市裕德池。在裕德池常聚的,都是黄沙石子帮或者棉布商人,祥海和他们都熟识,一一打过招呼,未及脱衣,浴工师傅已将一块热毛巾甩了过来:“李老板,最近来得少了,在哪里发财?”祥海答道:“一直有来,只是和师傅错开了而已。”说着擦了脸,脱下衣裤,浴工师傅拿一根长长的“萵叉头”叉过头顶,稳稳当当挂在靠天花板的墙上。祥海和赵大走进浴池,混堂里热气腾腾,水汽蒸腾,三尺以外看不清人影,池子里挤挤挨挨坐着一排人。祥海嘴里嘘着气,淌进滚烫的池子,天花板上滴下的水滴却是冰冷的。池子里水已发浑,祥海顾不了许多,往头顶上盖一块毛巾,人就沉入水中,只剩一颗脑袋浮在热气腾腾的水面上。赵大也是如此,只露一颗光头在水面,又不盖毛巾,看上去像一位入定的老僧。两人在池水里泡得身子软了,又擦了背,冲洗干净走出浴间,顿时神清气爽。浴工师傅又飞来热毛巾。擦干身体,裹着浴巾靠在睡榻上,朦朦胧胧小睡一会,喝了一会茶。祥海就叫师傅叉下衣服,师傅立刻又飞来两块滚烫的毛巾,怪道:“就要走?”祥海道:“不走,要拿东西。”师傅叉下衣服,祥海从口袋摸出工部局通告,将通告交给赵大。赵大看了一遍说:“这一次换发照会,看样子要核减不少。”祥海说:“核减二千五百张,恐怕赵大祥会在核减之列。车租由十四角降到八角,说是救济车夫。这样的话连车子折旧都不够付,车行老板都要吃西北风了。这明摆着是以整饬市政为名打击车业。”
“救济车夫哪里需要工部局插一手,我们有自己的救济会。靠人力车吃饭的人,不仅仅是车夫,还有车行。这个道理难道工部局不懂?”
“工部局就是要打压人力车,发展电车、出租车,因此人力车一行以后肯定会慢慢萎缩,生意会越来越难做。今天找你来商量,如果一切照旧,车行就多开一段时间,如果真要取消,那也没关系,干脆把车卖掉改行。”
“改行做什么呢?”
两人说着话,师傅又扔来热毛巾,祥海擦了脸,说:“办厂。车行酒行都需仰人鼻息,以后恐怕不行。我和你商议,往后办厂搞生产。”
赵大说:“你只有两条小弄堂,哪能开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