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和福生素来有隙,这时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了,坐上老蔡的车就走。可当老蔡将他飞快地拉到花衣街时,赵大却犹豫起来。他怕和福生单独相处被福生奚落,下面子是小事,耽误了祥海所托事大,打听到三山会馆就在不远处,赵大立刻叫老蔡掉头朝三山会馆奔去,只一支烟功夫就到了三山会馆门前。三山会馆是一座闽南建筑,高大的门楼正中镌刻着“三山会馆”石刻馆名,赵大让老蔡先回,他要去见一个人。
赵大径直朝里走去,被守门的工人拦住。赵大说要找马指挥,工人问找马指挥何事?赵大说是马指挥他父亲要找马指挥。守门的一听马指挥家人来访,连忙进去传达。这时,马辰龙在厢房里召集手下工人商议下一步战事,见守卫说父亲来找,好生奇怪。父亲在他九岁时就死于贼匪之手,怎么会在战斗的紧要关头突然冒出个父亲来?便叫守卫带人进来。马辰龙一见来人是赵大,立刻上前拥抱他说:“好兄弟,你如何寻来此地?”赵大在马辰龙养伤期间曾回广福看望过马辰龙,马辰龙知道赵大就是替他传纸条的人。赵大相拥着马辰龙,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彼时相助,马辰龙是路人,此时相见,马辰龙是李家亲人,禁不住替李善仁高兴,两眼噙着泪花,说道:“可找到你了,你怎么不辞而别?”马辰龙说:“兄弟,你知道我是组织的人,有任务在身,我是怕老人家不让我走,故而出此下策,不告而别。”马辰龙说的一半是实话,一半是假话。自己伤未彻底痊愈,在祥海的关照下,李家确实有可能不让他离开,但是真正原因是李夫人的“作祟”令他担惊受怕,他难以启齿。“你这一走,可让李家鸡犬不宁了。你可知老爷是你亲生父亲吗?”“什么?李家老爷是我亲生父亲?”赵大赶忙长话短说:“千真万确,李家老爷就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摸一下自己脑后,有没有一块凸骨?”马辰龙说:“有啊,不用摸,睡觉要侧着睡,仰面睡磕着难受。”这时,有人来报告说,队伍已集合,等待指令出发。马辰龙将赵大送出厢房,来到藻井,在戏台前站停了说:“队伍马上就要出发,有些事等我回来再说。”急着要往外走。赵大知道这时来找马辰龙实在不是好时机,连忙拣要紧的说:“你记住了,老爷是你亲爹,祥海是你亲弟弟,你的小名叫祥龢,你要活着回来,老爷等着你回家。你走后,老爷一病不起!”马辰龙心存疑虑,答应了赵大,将围巾围上,向身后的工人们高呼一声:“出发!”四五十人手拿武器出了大门,跳上一辆卡车,雄赳赳气昂昂地朝高昌庙而去。
赵大怅然若失,目送着卡车消失在夜色中,正要离去,前面又来了一队人马。领头的是一位身穿军装的魁梧汉子,十分面熟,待他走到面前,赵大突然记起这位汉子是岸滩“水鬼”老幺万中秀,连忙拉住他,大声惊呼:“万兄,是你吗?!”被称为万兄的军人站住,从上到下将赵大打量一番,突然爆发出巨大嗓门,也叫了起来:“原来是你,赵大牙!”赵大兴奋地擂了他一拳,被他身旁的卫兵一臂挡开,拉动枪栓大喝一声:“住手!你要干什么!”万中秀连忙压下卫兵手中的枪,说道:“不得胡来,这位是我兄弟。妈的,你怎么会在这里!”说着也捅了赵大一拳,赵大又回敬他一掌:“你还认得我?我是路过这里,进来看看福建朋友还在不在。”赵大见万中秀一身戎装,不是和工人一路人,不知万中秀目前是哪一边的人,三山会馆是福建人建的,因此胡乱搪塞他一下。“妈的,你这张大嘴,烧成灰老子也认得!”兄弟俩相见,你一拳我一拳地互擂,打够了,骂累了,这才进到厢房坐下好好说话。
原来,万中秀加入新军后,参与鄂州起义后和陈英文一同归入孙文麾下,后随蒋介石北伐,升任北伐军团长。谁想北伐途中先头部队哗变,反过来讨伐蒋介石。蒋介石危急之中,留下万中秀团对付叛军,自己逃之夭夭。万中秀退入嵩山少林寺拼死抵抗,然叛军有三五万人马,且久经沙场,人称狠军,万中秀只有区区万余人,弱兵难斗强敌,混战中万中秀趁乱逃走。叛军一怒之下,放火烧了少林寺,大火烧了七七四十九天,将一座建于北魏的千年古刹烧得只剩下几根石柱。万中秀收拢残部返回北伐军,蒋介石念他护主有功,给他补足兵员,前不久进驻龙华后,派他潜入上海执行秘密任务。
赵大见北伐军已开到龙华,离上海近在咫尺,却不一举拿下上海,任凭工人兄弟与北洋军厮杀,大为不解,大大咧咧问道:“什么秘密任务?”万中秀神秘兮兮地告诉赵大,只要工人起义成功他就负责接管上海,必要时解除工人武装。赵大大吃一惊,他实在不明白,北伐军和工人武装同为攻打北洋军而战斗,为何工人兄弟胜利了,北伐军反而要对付工人兄弟?万中秀说完,问赵大如今在哪里高就,邀请赵大去他驻地做客。赵大以时间已晚推脱,搪塞一番立刻离开,急着要把这个不同寻常的消息送达马辰龙,只好涎着脸皮回到花衣街来找福生,福生有汽车。
福生见赵大主动来找自己,又听说北伐军要对工人动手,当即傻了眼,立刻放下个人恩怨,叫赵大随自己同行去找马辰龙,可不知马辰龙去了哪里,只好在三山会馆坐等。天将佛晓,才见到马辰龙率领工人兄弟凯旋而归。原来马辰龙一举将北洋军在上海的最后堡垒——高昌庙兵工厂拿下,好不得意,手臂扎着纱布,挂在脖子上,显然又负伤了,见赵大还在会馆等他,顾不得理会,一瘸一拐地走到会议桌前,抓起电话,向上级汇报战果。然后向围在一旁的工人们大声宣布,华界内的敌人已全部肃清,北洋军阀在上海的统治宣告结束。众人欢呼起来,赵大乘隙上前,扯了一把马辰龙说:“借一步说话。”马辰龙说:“你还没走?”赵大将马辰龙拉到一边,悄悄把北伐军要对工人兄弟动手的消息告诉他,马辰龙听了,立刻变了脸问:“消息可靠么?”“可靠。你带领队伍离开后,我在门口遇上北伐军万团长,是万团长亲口告诉我的。”马辰龙十分疑惑:“万团长来过这里?你和万团长什么关系,万团长会向你透露如此重要的信息?”赵大说:“万团长就是岸滩“水鬼”老幺万中秀。”马辰龙一听,顿时明白了一切,说道:“听说水鬼兄弟都参加了新军,曾经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士,想不到同室操戈来得这么快。反动军阀刚刚赶走,民众政府还未成立就要变脸。事情紧迫,我得赶紧通知组织。”赵大又拉了拉马辰龙,指着福生说:“叫福生开车送你。”马辰龙说:“福生?哪个福生?”福生朝马辰龙走来,马辰龙的警卫见指挥部突然出现两位陌生人,大吃一惊,立马上前阻止,厉声喝问:“你是什么人?”福生答道:“我是……你们马指挥的朋友,找他有紧急事相告。”马辰龙望了福生一眼,道:“这位兄弟从何而来,我与你并不相识。”赵大就将他和祥海福生三兄弟救治他的事旧事重提,因那时马辰龙自始自终处于昏迷之中,并不认识福生,福生将他开车送他去往广福的事叙述一遍,马辰龙高兴地说道:“原来你就是福生,救命之恩没齿不忘。”福生说,车在外面停着,赶快上车。马辰龙跟随福生和赵大来到会馆外,坐上汽车说:“去虹口永安里。”
天蒙蒙亮时,车来到永安里,在弄堂口停下,福生和赵大在车上坐等,马辰龙吊着一只臂膀,独自走进永安里。半个时辰之后,马辰龙回来,坐上车对福生和赵大说:“代表总指挥谢谢你,但是我们的汪**不听劝告,已被敌人杀害了!你们两个这一次不但又救我一命,还挽救了工人兄弟的命运!”此时天已大亮,马辰龙要福生赶快开车带他去三德里通知王本华,然而王本华已不在三德里。
天亮以后,王本华率领工人群众按原定计划去青云体育场集会抗议。万中秀得到密令带兵提前埋伏在三德里。当王本华率十多万工人群众浩浩荡荡出现在宝山路上时,万中秀率部已等候多时,这时他在斑斑驳驳长满青苔的墙上掐灭烟头,举起手向弄堂外一劈:“全体行动!”埋伏在他身后、弄堂矮屋里的士兵蜂拥而出,端起机关枪向抗议群众疯狂扫射,集会群众纷纷中弹倒下,队伍顿时大乱,撤退为时已晚。大批示威群众倒在枪口下,伤者无数,王本华也死于乱枪之中
三个月后的一天早晨,天空乌云密布,闷热难耐。十六浦码头上,轮船的汽笛声响起,一艘来自汉口的长江客轮经过两天两夜的航行缓缓靠岸,船上的乘客如同等到放风的囚徒一般,涌出船舱,走上艞板。一位头戴礼帽、手拎皮箱的中年男子,随着人流走上艞板,警惕地打量四周,来到马路上,他是接替王本华委员长职务的方宗明。马辰龙在风云突变的那一晚以后,先在花衣街沈家府邸躲了几日,后来回到周家桥滚地龙隐居,等待组织指示。三个月后,他等来了组织的指令,今天在码头迎接上级派来的新委员长方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