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衣说:“太平盛世,官府才会抓人,凶年饥岁兵荒马乱,官府自顾不暇,哪里还看得见他影子?前些日子,邻村就已传出,将家里妇人杀了吃食的事,所以我叫你不要买肉,连树皮都啃光了,哪里还有猪羊牛马宰杀卖!”
到了晚上,一家人饿得都睡不着,油灯也省了,摸黑枯坐冷坑说话,张氏有气无力地对张无衣说:“孩子都快饿死了,现在有钱买不到吃的,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明日我去岗东娘家看看,拉下面子去求些吃的,拯救孩子要紧。”
张氏的娘家算是岗东小康人家,因嫌女婿穷酸,平时从不与女儿家来往。张无衣知道媳妇实在是挨不下去了,才会回娘家求救。张无衣将家里所有的铜钱合在一起,交给媳妇,希望媳妇明日能在娘家换到一些吃食。他情知即使拿铜钱去换,她娘家也不一定会接济女儿,但灾情非一天两天会过去,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说不定她娘老子见女儿可怜,善心大发呢。第二天天一亮,张氏就出了门,她已三四天粒米未进,妇人家身板本来就薄,紧走慢跑,寒风一吹,还未过岗,即倒毙于土地庙门前,死时紧拽着兜里的铜钱。
残阳挂在树梢,天边染成了血色,乌鸦已经出动,扑腾着翅膀在张氏上空盘旋俯冲。张无衣满怀希望等待媳妇回转带来吃的,见媳妇去了一天未回,却听闻鸦声鸹嘈,恐有意外,叫阿毛在家看门,他出门去察看。张无衣顶着风沙便出了门,山里天黑得早,此时天空黑沉沉的,寒风萧瑟。张无衣走到土地庙前,见庙门前倒伏着一个人,心想不好了,奔到跟前一看,正是自家媳妇张氏。张无衣连忙伸出手指在媳妇鼻孔底下试了试,哪里还会有气息,再摸身上,也已冰凉。张无衣跪地,呼天抢地哭喊了一会,悲悲戚戚将媳妇背去乱葬岗里埋了。知道凤阳不可再留,回家收拾起包袱,如此这般与阿毛说知,阿毛欲哭无泪,跟随养父汇入乞讨大军,往江南而去。
父子两人靠着兜里的三百铜板,风餐露宿,一路向南。路上难民成群结队,树木几无树皮,都被难民啃光了。偶遇施粥的,一碗粥抵三日饿,遇上大户人家施舍,才勉强吃上一顿饱饭。
过了淮河渐有起色,及至长江以南,几无灾年景象。不知又走了多少时日,他们来到江南广福,靠兜里仅剩的一块铜板在西街买下一间猪棚茅屋,这才结束了颠沛流离的行乞生活。张无衣在厚德府讨得短工,帮牛老四打下手,得以喘息养家。阿毛拜镇上一位老裁缝学手艺,吃了几年萝卜干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手艺比他师傅还精良,便自立山门,在茅屋里摆开桌台板,一把尺子一把剪刀,替人做衣裳谋生。起先全靠走街串巷给别人缝缝补补讨生活,后来十里百乡都知道广福镇上有个小裁缝阿毛,手艺精良,长衫短褂,旗袍洋装,无所不会,做成的衣裳合身得体,且价格公道,因此十里八乡都来找他做衣裳。广福乃天泽福地,人们日子相对好过,上门做衣裳的人也越来越多,阿毛父子俩生活渐趋安稳。
这天,阿毛早起,打开两扇柴门,街上走来一位不速之客,一看,是厚德府的李夫人和仆人吴妈,阿毛连忙请进屋里。家中仅有一张凳子一张床,阿毛搓着手为难,只好请李夫人坐自己的板凳,吴妈却没凳子可坐,矗立一旁。李夫人没有坐下,站着说:“阿毛师傅名声在外,妇人不请自来,烦劳阿毛师傅抬脚,上门量身定做衣服。”
原来,“一街两坊”开工,李善仁即和夫人商议,这是李家一件大事,待一年半载竣工以后,要宴请乡里乡亲,届时沈老板夫妇、张老先生、村长、乡佐及前师爷、孔目等要人,乃至剃头师傅、接生婆、媒婆,有用无用之人都要请来,一为庆贺家中大事,二为答谢邻里同乡、偿还人情。李夫人说:“此举甚好,届时一定要请张老先生他女儿出席,海儿也要回来,私底下先做个暗媒。”李善仁说他要亲自出马,日后多去张家走动,张老先生面前探个口风,若张家姑娘已有相好,此事便罢,或者张家不中意海儿,此事也罢。夫人点头称是。